水月庵的风月案掀翻了谁?

  历来有人对高颚所续《红楼梦》的后四十回不太满意,但至今续的人也不少了,可还没一人胜过他。因为续书也的确有精采之处。譬如贾芹“水月庵掀翻风月案”一回就颇有可观。

  早先贾芸谋差事时,因求琏二叔竟不能,转而孝敬起凤姐,是实写,贾芹谋差事是虚写。然而以凤姐之老辣竟肯先编出一套不能放小和尚小道士出去的话来说给王夫人听,继之以跟贾琏争差事与贾芹,并答应以下次种花草的事出来让芸儿管作让步,于此看来,只说是凤姐见贾芹之母“素日嘴头乖滑,便依允了”,似乎不合凤姐之平日为人。但这是笔者揣测,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能说明贾芹谋差事时,究竟走了凤姐什么门径。但有一事是可以作准的,就是老老早早贾芹的“政声”就颇不佳了。荣府办事之人,宁府都听得见他的消息。这点从五十三回一段贾珍骂他的话可见端倪。贾珍看着族内子侄领取年物,见到贾芹也在其中,有一顿好骂:“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到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抗违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得这个形象,你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

  按理说,在忠孝节义封建纲常的基本原则之下,贾珍之“藐视”礼教也算够水平了。先有爬灰之举,后在为老爹守孝期间,一般的也是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其无耻在宁荣两府内外也是出了名的。所以有柳湘莲宁府里只有两只石狮子是干净的话,有亲妹子惜春都怕沾惹宁府的话,有奴才赖嬷嬷说他也不管管自己的话。然而在等级森严的社会中,要以为己不正勿正人,又是太天真了。哪个荒淫无耻的皇帝管教起臣民来不是振振有词,没人敢问他你自己的行止配不配教训我。所以贾珍自觉有资格教训贾芹,实在是顺理成章,因为他是两府长房中头号主子。然而他威胁贾芹“等过了年,我必和你二叔说,换回你来”,这话并未兑现,因为贾珍自己还忙着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一味地高乐不已,哪里顾得上廉政建设。所以贾芹对这种威胁也是心中明镜也似的,并无半点畏惧。除了没领成东西,臊着回去,并不见什么长进。直到到续书中闹出“揭帖”事件,贾芹才得到查处。然而又是什么样的查处呢?

  第九十三回,奴才们发现了有关水月庵的腌 话的“揭帖”,欲说又止地报告给贾政。这揭帖大约半等于今天的传媒,半等于匿名检举信。“‘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好名声。”于是把酷爱“名声”的贾政气的头昏目晕。但是贾政行动三部曲极妙。第一反应,“赶着叫门上的人不许声张,悄悄叫人往宁荣两府靠近的夹道子墙壁上再去找寻”,然后才是叫管事的贾琏来,再次是“快叫赖大带了三四辆车到水月庵里去,把那些女尼姑女道士一齐拉回来。不许泄露,只说是里头传唤”。看这先内外封锁消息的手段,谁说贾政不问庶务,其办事的精明干练,简直不让王熙凤。

  接着是赖大在水月庵正撞上贾芹在庵里喝酒取乐呢,而贾芹居然连躲都不躲,挺理直气壮,“我是送月钱来的,怕什么”。而协理此案的贾琏有几个想头,一怕老爷气,二怕闹出去不好听,三怕长了那帖帖人的志气,四虑及将来咱们的事多着呢。所以他先教贾芹“老爷打着问你,你只一口咬定没有才好”,继之以跟管家赖大商量。赖大举证庵里见闻,说“帖上的话,一定是有的”。连贾芹都红涨了脸,一句也不敢言语,而有查处之责的贾琏反倒帮着贾芹做伪证,“拉着赖大,央他‘护庇护庇吧,只说芹哥是家里找来的……只说没有见我。”最毒辣的还在后面“明日你求老爷,也不用问那些女孩子了。竟是叫了媒人来,领了去,一卖完事。”为什么呢,因为女孩子们是人证。这些被侮辱被损害的女孩子们“重进园来,都喜欢得了不得,欲要到处逛逛,明日预备进宫”,哪知自己因为被侮辱被损害而成为人证,因为是人证,所以不能问,赶着一卖了事。

  于时贾政衙门里有事,让贾琏查处。贾琏“先替芹儿喜欢”,但又想若办得一点影都没有,怕贾政生疑,于是去讨王夫人的主意。说“要问也不难,若问出来太太怎么个办法呢”。太太当然可以借此表现佛心了,“将文书(卖身文书)查出,花上几十两银子,雇只船,派个妥当人,送到本地,一概连文书都发还了。也落得无事”。然而这些女孩子在太太眼里是什么呢,“这些东西是一刻也留不得的”,就连身为奴才赖大也没把她们当人,说“这班东西还着人送回去”。这话倒让人想起“佛心”的太太当日打金钏一个嘴巴,并指着骂的话:“下作小娼妇,好好儿的爷儿们,都叫你们教坏了”。骂的是金钏一人,却用“你们”,这二字实在用得帖切,赶上孔老夫子作春秋那么微言大义了。原来贾府的女奴以及买来的女戏子、小尼姑们皆可入“你们”的范围,全是祸水。贾芹之流的爷儿们生生是被她们勾引坏了。所以“窝娼聚赌”的贾芹倒成了受害者。于是太太有令“狠狠地说他一顿,除了祭祀喜庆,无事叫他不用到这里来。”听上去像是革去功名永不叙用的意思,可再听又不像,因为太太说“看仔细碰在老爷气头上,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原来是替芹儿着想呢。至于说到水月庵,“凡有本家爷们到他那里去,不许接待。若再有一点不好风声,连老姑子一起撵出去”。这就是“佛心”的太太,本家爷们是不会责罚的,有不好的风声,处理的不过是小姑子老姑子而已。这恐怕是“揭帖”的作者始料不及的。

  还有一件事是揭帖作者未必料及的,然而也说不准,看他用匿名方式又觉大约还是忖度过导向问题的。什么事呢?就是主子奴才眼里都以为最可恶的并不是贾芹,倒是揭帖的人。那时代怕是没有人理会传媒该向事实负责这档子事。所以考虑问题的出发点都是另式另样。贾芹先想到的是“这是谁干的!我并没得罪人,为什么这么坑我?”王夫人说“但只是这帖帖儿的也可恶!这些话可是混嚼说得的吗?”奴才赖大是深知主子的脾性的,他对贾芹说“不知得罪了谁,闹出这个乱儿来。你想想,谁和你不对罢?”继之又对贾琏说“那帖帖儿的,奴才想法查出来才好,重重地收拾他才好”。而贾琏一当事发考虑的就是若查清了事实是“又长了那个帖帖儿人的志气”。所以他们其实都对贾芹的“风月案”确凿无疑并不在意,因为他们自己都程度不同地干着贾芹一样的勾当,他们在意的是名声。而坏了他们名声的人并不是贾芹,而是揭帖的作者,所以与其说想查贾芹,不如说想查帖帖儿人来得恳切。

  其实这样的事早就发生过,被鲁迅先生称作贾府屈原的焦大骂贾珍爬灰时,没人去查处贾珍,倒是填了焦大一嘴的马粪。大约帖帖儿人是深知贾府中的规矩的。爬灰养小叔子之类有违基本原则的事但做无妨,只是不能说。于是学乖,有匿名之举。当初填焦大一嘴马粪的人大约没想到,公开批评遭到打击报复的结果,会产生匿名这样的心理暗示吧。而且虽然贾政贾琏都赶着封锁消息,“揭帖”亲见的人并不多,可是“那些下人们,一人传十,传到里头”,消息之快怕不比公开传媒速度慢。这大约也是贾政贾琏们没料到的,凡公开途径封锁,小道消息必然盛行,而且版本就不止一个,比公开途径传得更离谱。譬如消息传到平儿那里,水月庵先就成了馒头庵,再由平儿误传到凤姐耳朵里,把个心虚的凤姐“直唬怔了,一句话没说出来,急火上攻,眼前发晕,咳嗽了一阵,便歪倒了”,以为是自己东窗事发。

  然而匿名揭发又怎么样呢?如果揭帖作者只是为了给贾府主子们些不舒服,目的算是达到了,若以为这可怜的舆论监督能“再使风俗淳”就未免太天真了。女孩子们成了最后的牺牲品,续书的作者写足了主子太太的佛心,奴才赖大的尽心之后,笔锋一转“究竟那些人能够回家不能,未知着落,亦难虚拟”。水月庵的风月案就此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