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建筑与后花园

  鲁迅先生曾说过,从前也很想做皇帝,可是后来在北京看到的宫殿的房子都是一个刻板的格式,觉得无聊极了。所以皇帝也不想做了。当然鲁迅先生因此不想做皇帝可能是玩笑话,但是这房子住着不舒服也由此可见。我出生时已经是共和国了,没赶上帝制,自然从来也不会想过做皇帝。但是看到故宫确实能体会鲁迅先生的心情。当皇帝就住这样的房子,这皇帝不当也罢。这皇宫有什么好啊,阴森可怖,没有一点人情味。站在三大殿前,有泰山压顶之势,真到房间里面,光线又极差。两面高墙的夹道,光秃秃没一棵树。小时候还特傻,以为小皇帝光绪溥仪就成天坐在龙床上。试想皇帝家再有规矩也毕竟是孩子,难免淘气。那么硬的龙床,后背直角的鎏金雕饰,不得碰得满头是疱。于是很可怜小皇帝。后来一个朋友,“文革”中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曾跟我说过,那时革命热情特别高,早请示晚汇报,天天心向北京天安门。她很长时间都认为毛主席就总是住在城门楼上。不过她好像没考虑过舒适问题。这也难怪,革命的人是很少考虑舒适问题的。  

  其实不止中国的宫殿高大威严。各国的宫殿都是这样的通例。帝王们要表现尊严只能借助什么高大的宫殿,威严的仪仗之类。并不能像中国古代画家画帝王比常人大好几号。那时候从不考虑让几个类似小人国的宫人抬着一位高大肥硕的皇帝老儿有多不人道。劳伦斯·奥立佛主演的莎士比亚名剧《王子复仇记》(《汉姆莱特》

)据说是在一座中世纪的古堡里拍的。看那大石头砌成的冰冷可怖的房间吧,除非避暑,实在让人看着都起鸡皮疙瘩。英国作家奥尔德斯·赫胥黎就认为中世纪一般市民比起贵族或者红衣主教要住得舒适得多。因为住房较小,取暖方便得多。不用在冷飕飕溜冰场一样大小的房间里招待来访者。不过他也说,过去的宫殿也都附有较小的房间,让他们在闲暇的时候可以稍许舒适一些。其实长大以后我也知道了,就是中国皇帝后妃们日常起居的房间也不并不是太和殿那样三大殿似的。就算是平常上朝也并不在三大殿。那里非登基娶亲之类大典,一年到头也派不了几次用场的。

  但是就是普通北京的四合院也并不真令人觉得舒服。总带着长幼尊卑的封建气味,是小而化之具休而微的宫殿等级观念的翻版。我父母的一位老朋友住在白塔寺附近的一所中式四合院内,其实是好几个院子套院子。据说曾是北洋政府一位要人的住宅。当年张学良赵四小姐寄寓北京时还曾住过。如今已是小厨房,小棚子遍处了,不留心连老房子的格局都看不明白了。但是在那些小厨房之后,还可看到朱漆剥落的画栋雕梁。每到那里,我就想起《红楼梦》中的“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总觉得世事无常。  老先生住的是正房,而且是早在北洋政府时代就经过现代化改造的,拼花木地板,暖气设备等等。不过暖气好像是刚解放就被单位拆走利用去了。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时,老先生就特别自豪,说他们房子绝对震不垮的。中国木结构的房子是很合理的,足以抗八级地震。只是有一个危险,房顶上为了保暖填了有一米厚的土。四梁八柱是不会垮,但是这一米的土要是震下来,闷也闷死了。

  后来听一个古建筑学家对某地保护古树用水泥杆支撑大为不满。说用木杆支撑,它有是弹性的,加上外力,它会弯曲,然后自然会恢复原状,而用水泥则是钢性支撑,一有外力作用,它甚至可能切断被支撑的古树。我于是触类旁通,明白所谓木结构四梁八柱的合理,也跟这有关系吧。而那一米的土就是冬暖夏凉的主要原因。如今这老房子不断地说要拆要拆,老先生说有文物保护方面的人来看过,说他们这个房子和一个花厅,还有一个什么房子要拆下来后再重建到某处,要作为文物保留下去的。这又是中国传统建筑的好处之一,跟搭积木一样,拆下来,还可重建。不像前些时看新闻上海某一二十层建筑用劣质水泥,得定向爆破拆除,全部作废了。只是这么孤零零的正房和花厅之类,能看得出传统建筑的原貌不能,我也颇为怀疑。

  实际上也不仅北京的四合院有封建气,曾有幸同几位搞文物的专家同行参观河南巩义附近一所“康百万庄园”。粗粗走了几个院子,据说有三十多个院落,三百多间房,还有许多窑洞。后面依着邙山,前面高筑寨墙。始建于清代乾嘉年间。据说捻军起义时攻打半个月都没有攻下来,其坚固可知。又有介绍说庄园建制具有华北地区和黄土高原民宅建筑的特点,并兼有古典园林、宫廷艺术的风貌,布局严谨,蔚为壮观。既雕梁画栋,豪华雄伟,又雍容大度,玲珑雅致。我当然没道理说人家的介绍不对,但是和我自己的感觉相差真是不以道里计。

  因为我不喜欢这种庄园吧。看着总觉得其中发生过多少人吃人阴森可怖的故事。想像人住在其中也不过活尸一般。而且奇怪这个号称全国五大庄园之一的大地主庄园,怎么没人来拍过电影。至少它很适于拍《大红灯笼高高挂》那一类摧残人性的影片。一位同行的老先生看到一个硬木雕花的顶子床,据说费工一千多个,历时三年才完成,问我如果住这样的房子睡这样的床感觉如何?我的感觉是准做恶梦。我宁可去住茅草棚。倒不是什么阶级观念,实在是这房子太让人心生恐惧了。虽然当时就有阳光照着,可是感觉那些院子里就是终年不见阳光的。只是有一样极难得,这里有两株堪称稀世的葡萄。其中有一株根部大约有水桶粗细。据说有二三百年了,从未见过葡萄长成这个样子,简直成精了。一枝主干蟠龙虬结地穿过一堵墙,长到另一个院子中去。这株葡萄当然也是古意森森,但是到底给这个院子一丝生气。

  若说中国传统建筑还是南方的苏州园林让人觉得富于人情味。《浮生六记》的作者沈三白住在父亲家时,就在沧浪亭之间壁,写得也很美。后来结婚他与妻子芸娘曾去沧浪亭游玩。见到苏州园林才觉得合该沈三白芸娘这等人物住。如果住在康百万庄园我想沈三白断乎写不出《浮生六记》那样在封建社会算得上极富人情味的作品的。所以曹雪芹即便没有也得造出一个类似苏州园林式的大观园来给宝哥哥林妹妹宝姐姐史大妹妹们住,否则在森严的荣国府也难演出浪漫故事。

  我以为后花园在中国传统建筑中肯定是最富于自然气息,也最有人情味的地方了。也许正因为此才要位居于后,又由于是内眷可以进出的地方,也就非位居于后不可了。而且要有一道严严实实的墙。许多关乎富贵人家的浪漫故事都与后花园和墙有关。所以竟成为一种模式“私订终身后花园”。好像有一出京戏叫《墙头马上》,说一佳人在墙头上看到一位马上的公子,后面的故事可想而知。早在“诗经”的时代,墙就成为青年男女自由来往的障碍,然而只要有勇气也非不可逾越。于是跳墙的故事就不胜其多。“将仲子兮,无逾我墙”。记得曾见余冠英先生的今译“求求你小二哥呀,别把我家墙头爬呀”。《西厢记》又是张生跳墙,当然普救寺西厢不是后花园,但实在是后花园的另一种转化。以至于后花园在有些封建道学的眼中成了一种禁忌。《牡丹亭》中的杜丽娘的父母禁止她去后花园,从道学的角度看不是没有道理。因为杜丽娘仅去一次后花园就生出故事来。她惊讶于“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于是感叹:“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而她的母亲在教训丫头春香不该勾引小姐去后花园时说“便我中年人要去时节,尚兀自里打个磨陀。”所以《红楼梦》中有一重要回目《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这回正是宝玉等人搬进大观园--殆等于后花园--的那一回。也是宝玉第一次借读西厢向林妹妹吐露真情: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而林妹妹虽然佯怒,但是宝玉走后,听到梨香院中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唱的正是《牡丹亭》中“游园”一折。直至心痛神驰,眼中落泪,没个开交。如果不读《西厢记》、《牡丹亭》实在难以体会这一段写林黛玉的曲曲折折的内心感受和爱情觉醒。让人不得不赞叹曹雪芹文心之细。

  晨昏定省的正房,肯定是礼教管束最严的地方。就像《红楼梦》中那些强按牛头喝水式的贾赦想强娶鸳鸯为妾,贾珍守丧期间的聚赌嫖娼,甚至贾琏勾引尤二姐都可以发生在正房。而一关涉真正两厢情愿的“自由恋爱”,非得后花园不可。当然也限于备得起后花园的富贵人家。

  而外国花园不是在前面,就是房子在花园之中,好像并不特意放到后面去。那么好的花园为何不让人看,偏偏藏起来。我想外国诗里头一定找不到“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之类的诗的。美好的东西如果扼杀不尽,至少也要把它关起来,这好像是中国特产。

  所以说起来还是外国的宫殿相对有人情味一些。也没有什么紫禁城那样的高墙,记得我们的康有为康圣人就说过,之所以外国革命容易,动不动暴徒就打进皇宫去,甚至把皇帝都送上断头台,实在是因为皇宫就是像贵族的大些的宅邸,都是临街的。当然这是歪批。不过外国除了中世纪的古堡壁垒森严之外,文艺复兴后的欧洲的皇宫实在比中国宫殿要更有人情味一点,也更接近普通人一些。康圣人之说,也未见得没一点道理。

  如今四合院们是越来越少见了,而且幸存的也是面目全非。前些时候曾见有人讨论北京的四合院拆掉如何感受。许多人讲自己在其中居住的感受,好像都很惋惜四合院之消亡,独有王朔持异议。而也唯独他的那篇文章给我印象最深。我并不反对留一些作为对过去的纪念,但是却认为它实在不适于今天普通人的生活,它与我们以往的聚族而居,人与人之间的封建宗法关系密切相连,它的消亡焉知不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