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门辱教记” (上)

  罗尔纲先生的《师门五年记》,记述了他从胡适先生五年学习治史的经历。师生之间一件件事娓娓道来,感人至深。

  胡适先生1948年为此书所作的序中说:“我很早就看重尔纲这种狷介的品行,我深信凡在行为上能够‘一介不苟取,一介不苟与’的人,在学问上也必定可以养成一丝一毫不草率不苟且的习惯。”他还说:“尔纲对于我的批评他的话,不但不怪我,还特别感谢我。我的批评,无论是口头,还是书面,尔纲都记录下来。有些话是严厉的,他也很虚心的接受。有他那样一点一划不敢苟且的精神,加上虚心,加上他那无比的勤劳,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会有良好的学术成就。”事实证明了胡适先生的知人之明。

  1934年,罗尔纲先生第二次入师门。先放弃了胡适先生给他安排的一个待遇优厚的文书工作,而选择了胡适先生安排的另一份待遇低一半的学术工作--整理缪荃孙先生的艺风堂金石拓片。他本想集中精力做这份研究,放弃已经开始的太平天国研究。但为养家,他又开始太平天国的研究,并大量撰写有关文章。罗尔纲先生年青的史学界朋友们对罗尔纲在北大不得提拔的状况非常不满,又转而向南京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的所长陶孟和先生说了罗的情形。陶转托罗常培先生代请胡适先生提高罗尔纲先生的待遇。但是未有结果。罗尔纲先生体谅胡适先生的难处,他从不任用私人,把罗安置在他所主管的文科研究所已经是破例了。由于罗尔纲的太平天国研究引起了当时的清华大学文学史学系主任蒋延黻先生的注意,蒋先生就任驻苏大使后,推荐罗尔纲接任他的中国近代史课程,由清华文学院院长冯友兰先生亲自上胡门来请。可以想见这对一个年青的史学家来说,是一个多么光辉灿烂的前景啊!而看情形胡适并没有与罗尔纲先生商量就代罗尔纲谢绝了这一邀请。这使得罗尔纲年青的史学朋友们非常气愤,他们不让罗尔纲再去胡家,而积极向南京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和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两处为他谋职,待到得到两处聘书再让罗尔纲先生去胡适先生家告诉这个消息。胡适先生等罗尔纲把要说的话说完,才说:“尔纲你生气了,不上我家,你要知道,我不让你到清华去,为的是替你着想,中国近代史包括部分很广,你现在只研究太平天国一部分,如何去教人?何况蒋廷黻先生是个名教授,你初出教书如何就接到他的手?如果你在清华站不住,你还回得北大来吗?”“我现在为你着想,还是留北大好,两处都不要去,你到别个机关去,恐怕人家很难赏识你。”罗尔纲先生说:“我听了适之师的话,一腔热泪,涌上眉睫,他不以我的愚顽而遗弃我,仍然一样的为我前途打算。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适之师对我的爱护。我要用我的泪珠洗涤我的罪过。等到辞别了适之师,一跳上洋车,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

  如果说做先生和做学生可以有典范的话,这一对师生是可以称为典范而毫无愧色的。胡适不因一般的习见所囿,也不因会产生的误解而顾虑,他考虑的是如何做才真正是对学生负责,而罗尔纲先生虽然开始也会误解先生,却最终能省悟先生的一片苦心,确实也能不辜负这一片苦心。

  由此使我想起了我的两位“先生”。他们虽然并不真正是我学校中的先生,但我心里一直敬他们为先生,然而却不肯听教诲,如今两位先生都已经遽归道山,纵使我要诉说我的悔恨,“要用泪珠洗涤的我罪过”,都已经太晚,先生不能再听了。

  我小学五年级即赶上“文革”,运动中无休无止的清理阶级队伍,父母都进了学习班受审查,对自己的那点历史“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全家都生活在不知明天会有什么祸事临头的恐惧之中。父母没精力也不可能关心我们的学业。“文革”结束,恢复高考,我侥悻混进北大分校中文系。听了许多北大中文系非常可敬的先生们的课,即使是学业之外我都觉得受益匪浅。然而由于我的自卑,我从来对先生们都是敬而远之,没有与哪一位老师保持过一种亲密的关系。记得冯仲芸先生讲杜诗,第一节课未开讲前先把自己家的地址和电话写在黑板上。当时使我既震惊又感动。她那温文尔雅亲切自然的神态,至今如在目前。分校的学生数量是非常庞大的,纵使选冯先生课的人不是很多,也很可观的。何况不仅是一般人都看不起的分校,就是我们自己也没有几个不为此自觉低人一头的。当时有的男生把校徽的后一半藏在中山装的兜盖里,只露出北大两个字,掩去第一分校几个字。他们都是很聪明的男孩子,知道北京大学的校徽断不是北大两字的,我想他们宁可使人认为是北大附中,不肯让人认为是北大分校吧。这种情形直到今天仍然如此。有些人已经出头露角有些小名气了,我却惊讶地发现,他(她)们几乎都自称是北大中文系毕业。这一点上我也许与他们不同。我对失学十年之后为我提供学习机会的北大分校永远充满感激之情。凡有人问哪个学校毕业我都坦率地告诉他们,我是北大分校毕业。尽管这后面往往会听到有些尴尬的答话,“什么学校不要紧,关键要靠自己”之类。也许今天我并不为我所出身的学校感到羞耻,也永远感激许许多多教过我的北大中文系,还有历史、西语等系的老师,但是当年也许正是出于同其他同学一样的自卑心理不敢去打扰那些先生们,总觉得假设这其中有十个八个动去冯先生家的念头,她招架得了吗?

  所以真正能保持亲密关系的先生都不是在学校里,而在家里亲友中。有几位暂且不提,只说两位如今不在世的先生。一位是熊大经先生,一位是彭瑞复先生。

  熊老先生九O年以九十岁高龄辞世。我久想写一点文字纪念他,却总发现自己把握语言的能力太差,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几乎每次想起他,泪水都会浮上双眼,但却不是悲痛。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对生命对上苍的感激与感动。我从不相信任何宗教,但不知为什么,却总觉得熊先生是升到天堂里去的,他只能去那里,不可能去任何别的地方。我总觉得他仿佛在天上的什么地方在看着我一样,我此刻就能感到他温暖充满笑意的目光。但是差不多只是在看到罗尔纲先生的《师门五年记》才在对他和彭先生怀念中加上了深深的悔恨。

  我初见熊先生时,他已经是八十多岁高龄。他身材不高,典型的江西人。腰板挺直,温文儒雅,面色红润,皮肤白皙,只有眼角处有几根浅浅的皱纹。真是望之如神仙中人。我第一次真正领教什么叫鹤发童颜。不论座中有多少人,只要他在,他就以爽朗的笑声吸引住每一个人。他那种反应机敏,风趣幽默常常使我觉得他甚至比我更年轻更有生气。他给我们讲他怎么学跳“迪斯科”,一边说,一边示范起来,一只拳头在肩头,一只拳头在腰后,扭动腰肢,拉动一条想象中的毛巾:真的不难,就像搓澡一样。后来我还见过他几张在舞厅同儿孙辈一起跳“迪斯科”的照片,其一背后有他的“打油诗”,只记得最后一句:学跳搓澡迪斯科。

  他曾辅导过许多年轻人学习。也就毫不推托地收下了姐姐和我作徒弟,辅导书法和英语。但是正如我凡做事都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一样,渐次的都怠惰下去。熊先生回了上海,几次写了长长的信称我们作贤徒,批改作业,布置功课。虽然我的功课远比姐姐的差得远,他也总是鼓励为主。当初对这一切并未认真,如今读来才突然意识到他是花了很多心血为我制订学习进度的。能一下设计一年半的课程。每半年临什么帖,每天临四十字,哪种帖易得,但又有什么毛病,如果北京没有,可去信,他在上海买。半年达到什么程度,一年半后达到什么程度。他很了解我的自卑心理。他总说我们认为什么高攀不上的想法“是过虑,是自暴自弃,学习就得向高处攀,跳起来摘桃子。如何?想跳吗?告诉我!”

  他在北京时,手里拿着鞭子,我还有点畏惧之心,他一南归,我便懈了劲。他多少次威胁要罚要打,但最后也只得感叹“鞭长莫及,徒唤奈何!”我都未往心里去过,甚至一笑了之。虽然我也曾憎恨自己的怠惰,写信给熊先生要一幅照片,天真地以为放一张老先生的照片在自己的书桌上或挂在墙头,也能像鲁迅先生看到藤野先生照片那样受到激励。当然我这点愚蠢的念头并没有跟熊先生讲,他不知是忘记了,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没有寄来。如今我突然觉得也许这样更好。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他永远就是我见到印象最深的那次的模样--穿着一件比枣色更偏红的高领毛衣,衬着一头白发,生机勃勃,神气极了的样子。

  一年年末,我准备好一张送给他的贺卡,但是又在店里发现了一张非常别致的贺卡。一个白白头发,白白长胡子戴大大老花镜的老爷爷坐在靠背高高的扶手椅上,拿着一本大书,许许多多可爱的孩子,有的还戴着小眼镜,背着抱着拖着许多书来向他请教。我非常钦佩这张贺卡设计者的慧心,但也颇疑心有几个人当得起这样一张卡呢?我觉得熊先生是有资格得到这样的赞誉的。给他寄去之后,他回信说:“惠寄贺卡,十分出格,十分出色。含着智慧,挟着情感。只有特殊的慧才才能选出如此富有诗意之贺笺。卡上的赞美词,真不敢当。但我争取在几年之内,学到这位老爷爷的神气,姿态,再换上同等大小的眼镜,以达到你们的要求。”其实我们何尝还有什么要求,他早超过了我们可以有的一切要求。

  直到我到了现在的单位工作,熊先生来北京治病。那时他已经是癌症晚期了,面色黄了,也瘦多了,但爽朗的笑声依然如故。他说我的工作与法有关,而经济又会是长期的热门课题,如果在事业上想有所成就,还是得在工余的时间充实自己。他建议我是否可以向经济法方面去努力。他说几年不见,他对我的工作并不了解,如果不合适,可以自己想出方向,但是不要不努力,以免将来后悔。他说已经写不了大幅的字了,但是他想给我和姐姐写两幅小的条幅留作纪念,还问我们要横的,竖的。从他的住所出来,我和姐姐一路走,一路默默流泪,我们知道他的纪念意味着什么。

  他很快离开北京,到天津的子女家中养病,然而我们没有接到他准备最后留给我们作纪念的条幅。不久,就接到了讣告。读讣告时,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蓦地跳进我的脑中“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他就这样悄悄地走了。五年的时光流水般逝去了,我每想起他,就觉得人如果可以这样度过老年,老又有何可惧?人如果可以这样死,死又有何可惧?不过我也深知终此一生,怕是未见得能再遇到这样可亲可敬可爱的老人了。然而却每每忽略我自己对不起他教诲的地方。他为我所设计的蓝图仍然还保留在他的信上和我的记忆中,没有一样真正成为我自己的。我苛求世界不为我再提供一个熊先生这样的好先生,却忘了自己其实连得到一个都不配,却还敢期待第二个。罗尔纲先生的难能可贵,正是在于,造物主为他设定了一个好先生,他就不辜负这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