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与失--永久的两难处境

  曾读过两篇介绍美国哲人梭罗的《瓦尔登湖》的文章,于是极想读此书。但许久未能如愿。直到有一天借到,却由于形势所迫,又不能从从容容静下心来读。译者诗人徐迟说:“在白昼的繁忙生活中,我有时读它还读不进去,似乎我异常喜爱的这本书又不那么可爱可喜了,似乎觉得它什么好处也没有,甚至弄得将信将疑起来。可是黄昏以后,心情渐渐寂寞和恬静下去,再读此书,则忽然又颇有味,而看的就是白天看不出好处辨不出味道的章节,语语惊人,字字闪光,沁人肺腑,动我衷肠。到了夜深人静,万簌无声之时,这《瓦尔登湖》毫不晦涩,清澄见底,吟诵之下,不禁为之神往。”

  似乎在现代社会惶急的心态下,太需要这样“寂寞的书,恬静的书,智慧的书”(徐迟语)来使过热的头脑冷静一下。梭罗从1845年美国独立日的7月4日到1847年9月6日,在瓦尔登湖畔自建的小屋独自生活两年零两个月,靠着自己的双手劳动,养活自己。他有一个详细的帐单开列他修建住房的全部费用,从8.035元的木板到只花一分钱的粉笔,一共28.125元。他只是为了证明一个人靠自己的双手过一种简朴的生活,一年并不需要工作多少时间,他可以真正地享受生命,享受自然,享受闲暇。

  德国现代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伯尔曾讲一个故事。说一位游客对一位在好天气只打一次鱼就在太阳下打盹的渔夫不理解。劝他可以每当好天气就多出几次海,以后就渐渐可以买摩托艇,买渔轮,开冷冻厂,开大饭店。“然后怎么样?”渔夫轻声问。游客说,然后你就可以悠闲自在地坐在太阳下打盹,还可以眺望美丽的大海。渔夫说,我现在正在这样做呢!这样的哲学家似的渔夫恐怕不会很多。从梭罗之后,还曾有人以自己的双手在瓦尔登湖那样的地方以最简朴的生活方式养活自己吗?如果有,那就差不多是一心想摆脱这种处境的农民。一个不需要却自愿去过这样生活的人却很难找到。

  梭罗说:“大多数人,即使是在这个比较自由的国土上的人们,也仅仅因为无知和错误,满载着人为的忧虑,忙不完的粗活,却不能采集生命的美果。操劳过度,使他们的手指粗笨了,颤抖得又太厉害,不适用于采集了。真的,劳动的人,一天又一天,找不到空闲来使得自己真正地完整无损”。“所以关于奢侈与舒适,最明智的人生活得甚至比穷人更加简单和朴素。中国、印度、波斯和希腊的古哲学家都是一个类型的人物,外表生活再穷没有,内心生活再富不过。”

  的确古人早已觉悟到人的欲望满足后的空虚,所以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缤纷的色彩使人眼花缭乱,纷杂的音调使人听觉不敏,饮食餍饫会使人舌不知味;纵情狩猎使人心放荡;稀有的货品使人行为不轨。因此圣人但求安饱而不逐声色之娱,所以摒弃物欲的诱惑而保持安定的生活。”此陈鼓应先生的译文)而庄子则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无独有偶,古希腊的犬儒学派也提倡自然朴素的生活方式,相传第欧根尼,坐在大木桶中,当当时的最高的统治者来到他面前,问他,我能为你做什么吗?第欧根尼只请他走开,别挡住我阳光。梭罗曾讽刺他自己的那个时代,哲学教授满天飞,而哲学家一个都没有。事实上,任何时代的哲学教授恐怕都比哲学家过得奢侈豪华。

  然而人类的不能满足的本性并不能为几个智者的理论所左右。据董桥先生说,一名伶的自传题目是“叫世界停一停我要下车”。可是无论谁在“叫世界停一停”也没有用。世界不会停,人类也不会停。且不说你能否找到一个森林里的瓦尔登湖来过隐居生活。就是梭罗也会有时读书,甚至出版书。他曾说自己有九百多册藏书,其中七百多册是自己卖不出去的作品。而出版业却是与现代生活方式密切相联的。梭罗式的生活方式是不足以产生和维持出版业的。精神生产从来要靠物质生产来支持。记得曾见一位美国哈佛大学出身的学者说他的老师是一位老先生,反对电脑,连电动的打字机都不用,固执地用手动的打字机。但最后仍敌不过学生增加电脑设备的要求。其实这是一种潮流,任何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无法阻挡。这位老先生实在没有好好想一想,手动的打字机难道不是现代文明的产物?它不也是机械文明链条上的承前启后的一环?而梭罗本人也是在哈佛受的教育,要维持这样的一所学校,又如何离得开物质文明?

  然而人终于又感到自己的生活今天跟昨天没什么区别,明天跟后天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姑且不说人口激增、资源有限、环境污染,只从乐观的方面说,现代技术的进步给我们带来许多的闲暇,然而闲暇带来了几乎是空虚和无聊。于是商人们又制造出许多新的产品让你消磨时光。从通俗小说、流行歌曲、电视、电影,CD、VCD,到给人以冒险刺激的感觉,而绝对没有危险的各式游乐节目。可人们仍然是无聊。仿佛我们生存的目的,是拼命挣钱以便花钱劳神来打发这无聊的时光。

  据说夏威夷的人清晨醒来,看见东方的晨曦就是一句口头禅:奶奶的,又是一个大晴天。而我确实亲耳听到一位家乡昆明的朋友,在别人赞颂春城时恹恹地说,有什么好,永远都是绿色,看也看烦了。人真是那么难以满足。小时候,看民间故事觉得可笑。其中的皇上,一天二十四小时就是每小时都把鸡蛋在额头上敲破蘸上盐花,就着葱花饼大嚼。长大了才懂,那是食不果腹的农民最理想的生活。而《红楼梦》贾府中的丫头晴雯芳官们见美食的反应竟是油腻腻的,谁要吃它?

  造物主给人的想象力插上翅膀,却只给肢体跛子一样有限的行走能力。“思接千载,神鹜八极”,对富有想象力的人类来说从来也不难,但是人们却往往发现自己“身欲奋飞病在床”,有时甚至是在地上爬行。

  也许这正是人类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动物谋求的只是生存,而人类却还有更高的境界--向自然挑战,向自身挑战。人生就是这样矛盾,充满悖论。但是如果文明的结果永远是追求永不能满足的物欲,实在也是看不出来比野蛮好到哪里去。看到一个贫穷的人,我们往往会可怜他,却不知一个拥有财富的人可能是另一种可怜。

  也许确实像梭罗所说的那样,人类中“最明智的人生活得甚至比穷人更加简单和朴素”,但如果一个人仅仅是出于无奈,而不是出于选择,他比智者生活更贫穷好像也不是什么骄人的事。不过也许智者是世上最奢侈的人,他们以全人类的愚蠢作养分来培植他们简朴生活的智慧绿树,他们可以给我们启迪,却无法改变追逐物欲的人类本性。

  梭罗曾说:“很久以前我丢失了一头猎犬,一匹栗色马和一只斑鸠,至今我还在追踪它们。我对许多旅客描述它们的情况、踪迹以及它们会响应怎样的召唤。我曾遇到过一二人,他们曾听见猎犬吠声、奔马啼音,甚至还看到斑鸠隐入云中。他们也急于追寻它们回来,象是他们自己遗失了它们。”关于这个寓言,徐迟说有一位爱德华先生特意跑到克拉克岛上去问梭罗是什么意思,他反问:“你没有失去吗?”也许我们也可以这样反问自己一句。

  《红楼梦》中,曹雪芹在太虚幻境中设制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人物--兼美。或者兼美对于人来说,真的也只有太虚幻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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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45年美国独立日的7月4日,享利·戴维·梭罗只带着一把借来的斧子去到瓦尔登湖畔建了一座小木屋,并在那里生活了两年零两个月。完全靠着自己的双手劳动,养活自己。他有一个详细的帐单开列他修建住房的全部费用,从8.035元的木板到只花一分钱的粉笔,一共28.125元。他只是为了证明一个人靠自己的双手过一种简朴的生活,一年并不需要工作多少时间,他可以真正地享受生命,享受自然,享受闲暇。

  梭罗说:“大多数人,即使是在这个比较自由的国土上的人们,也仅仅因为无知和错误,满载着人为的忧虑,忙不完的粗活,却不能采集生命的美果。操劳过度,使他们的手指粗笨了,颤抖得又太厉害,不适用于采集了。真的,劳动的人,一天又一天,找不到空闲来使得自己真正地完整无损”。“所以关于奢侈与舒适,最明智的人生活得甚至比穷人更加简单和朴素。中国、印度、波斯和希腊的古哲学家都是一个类型的人物,外表生活再穷没有,内心生活再富不过。”

  他甚至认为最快的旅行是步行。因为一个必得要挣出车钱来还能够去乘车,而在他挣钱的时候,梭罗自己则已经到达目的地了。无独有偶。在《人道主义的僭亡妄》中提到伊凡·伊里奇在《能量与公平》中研究了美国汽车的效能。他发现每个美国男人差不多要花他醒着的十六个小时中的四小时,去开车、停车和找车,或去挣钱买车、保养车、换车零件、买汽油和汽油和机油、支付驾驶证和车辆登记及保险的费用。为使车主能驾驶7500英里,每人每年平均要花1600个小时,平均每小时4·7英里。“汽车提供的舒适、快速、有个人风格的运输,并没有真正使人们摆脱昂贵的旅行费用。它只是用一个复杂的方式隐瞒了某些巨额花费,并使我们保持一种轻松生活的幻觉。”当然这个计算是在梭罗之后一百多年了。而且一般人步行是每小时五公里,而车行平均折合成公里差不多7·5公里,毕竟比步行快了一半。但是如果要论增加这一半的速度所消耗掉的能源和所造成的污染来比的话,实在有点得不偿失。

  德国现代作家伯尔曾讲一个故事。说一位游客对一位在好天气只打一次鱼就在太阳下打盹的渔夫不理解。劝他可以每当好天气就多出几次海,以后就渐渐可以买摩托艇,买渔轮,开冷冻厂,开大饭店。“然后怎么样?”渔夫轻声问。游客说,然后你就可以悠闲自在地坐在太阳下打盹,还可以眺望美丽的大海。渔夫说,我现在正在这样做呢!这样的哲学家似的渔夫恐怕不会很多。从梭罗之后,还曾有人以自己的双手在瓦尔登湖那样的地方以最简朴的生活方式养活自己吗?如果有,那就差不多是一心想摆脱这种处境的农民。一个不需要却自愿去过这样生活的人却很难找到。

  梭罗所隐居的瓦尔登湖据说如今每年都有许多人去“朝圣”。或者这是人们对物欲横流的现代生活的一种反动。然而,有多少人真正希望过一种简单朴素闲适的生活呢?

  的确古人早已觉悟到人的欲望满足后的空虚,所以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缤纷的色彩使人眼花缭乱,纷杂的音调使人听觉不敏,饮食餍饫会使人舌不知味;纵情狩猎使人心放荡;稀有的货品使人行为不轨。因此圣人但求安饱而不逐声色之娱,所以摒弃物欲的诱惑而保持安定的生活。”此陈鼓应先生的译文)而庄子则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陶渊明也说“心为形役”。无独有偶,古希腊的犬儒学派也提倡自然朴素的生活方式,相传第欧根尼,坐在大木桶中,伟大的亚历山大王(?)来到他面前,问他,我能为你做什么吗?第欧根尼只请他走开,别挡住我阳光。梭罗曾讽剌他自己的那个时代,哲学教授满天飞,而哲学家一个都没有。事实上,哲学教授恐怕比哲学家过得奢侈豪华。

  然而人类的不能满足的本性并不能为几个智者的理论所左右。有一首歌名是“叫世界停一停,我要下车”。可是无论谁在“叫世界停一停”也没有用。世界不会停,人类也不会停。且不说你能否找到一个森林里的瓦尔登湖来过隐居生活。但是就是梭罗也会有时读书,甚至出版书。他曾说自己有九百多册藏书,其中七百多册是自己卖不出去的作品。而出版业却是与现代生活方式密切相联的。梭罗式的生活方式是不足以产生和维持出版业的。精神生产从来要靠物质生产来支持。记得曾见一位美国哈佛大学出身的学者说他的老师是一位老先生,反对电脑,连电动的打字机都不用,固执地用手动的打字机。但最后仍敌不过学生增加电脑设备的要求。其实这是一种潮流,任何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无法阻挡。这位老先生实在没有好好想一想,手动的打字机难道不是现代文明的产物?它不也是机械文明链条上的承上启后的一环?而梭罗本人也是在哈佛受的教育,要维持这样的一所学校,又如何离得开物质文明?

  然而人终于又感到自己的生活今天跟昨天没什么区别,明天跟后天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姑且不说人口激增、资源有限、环境污染,只从乐观的方面说,现代技术的进步给我们带来许多的闲暇,然而闲暇带来了几乎是空虚和无聊。于是商人们又制造出许多新的产品让你消磨时光。从通俗小说、流行歌曲、电视、电影,CD、VCD,到给人以冒险剌激的感觉,而绝对没有危险的各式游乐节目。可人们仍然是无聊。仿佛我们生存的目的,是如何挣钱以便花钱劳神来打发这无聊的时光。

  据说夏威夷的人清晨醒来,看见东方的晨曦就是一句口头禅:奶奶的,又是一个大晴天。而我确实亲耳听到一位家乡昆明的朋友,在别人赞颂春城时恹恹地说,有什么好,永远都是绿色,看也看烦了。人真是那么难以满足。小时候,看民问故事觉得可笑。其中的皇上,一天二十四小时就是每小时都把鸡蛋在额头上敲破蘸上盐花,就着葱花饼大嚼。长大了才懂,那是食不果腹的农民最理想的生活。而《红楼梦》贾府中的丫头晴雯芳官们见美食的反应竟是油腻腻的,谁要吃它?

  造物主给人的想像力插上翅膀,却只给肢体跛子一样有限的行走能力。“思接千载,神鹜八极”,对富有想像力的人类来说─来也不难,但是人们却往往发现自己“身欲奋飞病在床”,有时甚至是在地上爬。

  也许这正是人类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动物谋求的只是生存,而人类却还有更高的境界--向自然挑战,向自身挑战。人生就是这样矛盾,充满悖论。但是如果文明的结果永远是追求永不能满足的物欲,实在也是看不出来比野蛮好到哪里去。看到一个人贫穷的人,我们往往会可怜他,却不知一个拥有财富的人可能是另一种可怜。

  也许确实像梭罗所说的那样,人类中“最明智的人生活得甚至比穷人更加简单和朴素”,但如果一个人仅仅是出于无奈,而不是出于选择,他比智者生活更贫穷好像也不是什么骄人的事。不过也许智者是世上最奢侈的人,他们以全人类的愚蠢作养份来培植他们简朴生活的生命绿树,他们可以给我们启迪,却无法改变追逐物欲的人类本性。

  梭罗曾说:“很久以前我丢失了一头猎犬,一匹栗色马和一只斑鸠,至今我还在追踪它们。我对许多旅客描述它们的情况、踪迹以及它们会响应怎样的召唤。我曾遇到过一二人,他们曾听见猎犬吠声、奔马啼音,甚至还看到斑鸠隐入云中。他们也急于追寻它们回来,象是他们自己遗失了它们。”关于这个寓言,徐迟说有一位爱德华先生特意跑到克拉克岛上去问梭罗是什么意思,他反问:“你没有失去吗?”沉缅于物欲的人可能都失去了。

  然而《红楼梦》中,曹雪芹在太虚幻境中设制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人物--兼美。兼美对于人来说,真的也只有太虚幻境中。

          我们没有失去吗?

  曾读过两篇介绍美国哲人梭罗的《瓦尔登湖》,极想读此书。但许久未能如愿。直到有一天借到,却由于形势所迫,又不能从从容容静下心来读。译者诗人徐迟说:“在白昼的繁忙生活中,我有时读它还读不进去,似乎我异常喜爱的这本书又不那么可爱可喜了,似乎觉得它什么好处也没有,甚至弄得将信将疑起来。可是黄昏以后,心情渐渐寂寞和恬静下去,再读此书,则忽然又颇有味,而看的就是白天看不出好处辨不出味道的章节,语语惊人,字字闪光,沁人肺腑,动我衷肠。到了夜深人静,万簌无声之时,这《瓦尔登湖》毫不晦涩,清澄见底,吟诵之下,不禁为之神往。”

  似乎现代社会惶急的心态下,太需要这样“寂寞的书,恬静的书,智慧的书”(徐迟语)来使过热的头脑冷静一下。梭罗从1845年美国独立日的7月4日到1847年9月6日,在瓦尔登湖畔自建的小屋独自生活两年零两个月,靠着自己的双手劳动,养活自己。他有一个详细的帐单开列他修建住房的全部费用,从8.035元的木板到只花一分钱的粉笔,一共28.125元。他只是为了证明一个人靠自己的双手过一种简朴的生活,一年并不需要工作多少时间,他可以真正地享受生命,享受自然,享受闲暇。

  的确在心静的时候读它是可以体会出它语语惊人,字字闪光,然而读过之后,又不免怀疑徐迟先生所说的话,“读《瓦尔登湖》如果又能引起读者跑到一个山明水秀的,不受污染的地方去的兴趣,就在那样的地方读它是最相宜的了”,仅仅是引起读者去那山明水秀地方的兴趣,还是仅仅是在那里读读它最相宜?

  可能有七十年代中期了吧,我的一位车工同事喜欢弄点诗什么的,恍惚记得他有一句诗,形容高高的烟囱里的浓烟是白云的辫绳。当时他对此句非常得意,而我不懂诗,却爱挑剌,说现在人家已经是在保护环境了,而你还歌颂烟囱。他当然不服。我也不敢太长“人家”的志气。除了给他扫了兴,不了了之。

  如今要歌颂烟囱的人恐怕不大有了。但不向往到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去读书或者休假人恐怕不多,即使他是一个物欲极强的人。不见许多豪富专门在山明水秀的地方建别墅?但从梭罗之后,还曾有人以自己的双手在瓦尔登湖那样的地方以最简朴的生活方式养活自己吗?如果有,那就是差不多一心想摆脱这种处境的农民。一个不需要却自愿去过这样生活的人却很难找到。

  梭罗说:“大多数人,即使是在这个比较自由的国土上的人们,也仅仅因为无知和错误,满载着人为的忧虑,忙不完的粗活,却不能采集生命的美果。操劳过度,使他们的手指粗笨了,颤抖得又太厉害,不适用于采集了。真的,劳动的人,一天又一天,找不到空闲来使得自己真正地完整无损”。

  他说“大部分的奢侈品,大部分的所谓生活的舒适,非但没有必要,而且对人类进步大有妨碍。所以关于奢侈与舒适,最明智的人生活得甚至比穷人更加简单和朴素。中国、印度、波斯和希腊的古哲学家都是一个类型的人物,外表生活再穷没有,内心生活再富不过。”

  的确古人早已觉悟到人欲望满足后的空虚,所以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缤纷的色彩使人眼花缭乱,纷杂的单调使人听觉不敏,饮食餍饫会使人舌不知味;纵情狩猎使人心放荡;稀有的货品使人行为不轨。因此圣人但求安饱而不逐声色之娱,所以摒弃物欲的诱惑而保持安定的生活。”此陈鼓应先生的译文)而庄子则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无独有偶,古希腊的犬儒学派也提倡自然朴素的生活方式,相传第欧根尼,坐在大木桶中,伟大的亚历山大王(?)来到他面前,问他,我能为你做什么吗?第欧根尼只请他走开,别挡住我阳光。梭罗曾讽剌他自己的那个时代,哲学教授满天飞,而哲学家一个都没有。事实上就是到了近代,也没有哪一个哲学家过得奢侈豪华。

  然而人类的不能满足的本性并不能为几个智者的理论所左右。无论谁在“叫世界停一停我要下车”也没有用。世界不会停,人类也不会停。即使你想过美国智者梭罗一样简朴的生活,但是你发现,你不在瓦尔登湖旁梭罗的小木屋,你在卓别林《摩登时代》中的生产流水线上。必得要每日去工作以维持生活,你必得要乘制造废气的汽车才能去工作,你必得吃农药化肥培养出来的粮食水果蔬菜才得生存,你必得听声嘶力竭仿佛世界末日来临的流行音乐,否则连自己都认为已经落伍,你必得买电视广告里“命令”你买的各种没它“现代生活”无法运转,有它又要添无尽烦恼的各种商品。

  然而人终于又感到自己的生活今天跟昨天没什么区别,明天跟后天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现代技术的进步给我们带来许多的闲暇,然而闲暇带来了几乎是空虚和无聊。于是商人们又制造出许多新的产品让你消磨时光。从通俗小说、流行歌曲、电视、电影,到给人冒险剌激的感觉,而绝对没有危险的各式游乐节目。然而人们仍然是无聊。仿佛我们生存的目的,是如何挣钱以便花钱劳神来打发这无聊的时光。

  据说夏威夷的人清晨醒来,看见东方的晨曦就是一句口头禅:奶奶的,又是一个大晴天。而我确实亲耳听到一位家乡昆明的朋友,在我们赞颂春城时恹恹地说,有什么好,永远都是绿色,看也看烦了。人真是那么难以满足。民问故事中的皇上,永远过的是农民心目中最美好的生活--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每小时都把鸡蛋在额头上敲破蘸上盐花,就着葱花饼大嚼。而《红楼梦》贾府中的丫头晴雯芳官们见美食的反应竟是油腻腻的,谁要吃它?

  电视新闻中非洲饥饿儿童唯一有一丝生气的大眼睛中只是对生的渴望,而西方承平日久的青年人活着就如喝温吞水,干什么都没劲。这倒让人想起文革时流行的一部供批判用的苏联小说书名“你到底要什么?”。

  你到底要什么?人是那么没法满足,造物主给了人的想像力插上翅膀,却只给肢体跛子一样有限的行走能力。不错“思接千载,神鹜八极”,对富有想像力的人类从来也不难,但是却往往发现自己“身欲奋飞病在床”,有时连在地上爬行可能都困难。

  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时有一句名言,这虽然只是一小步,但对人类,却是迈出了一大步。登月所需的高科技人类有能力解决,而解救非洲饥饿儿童的生命只需要和平、粮食和淡水,却没可能。人类于是无时无刻不陷在想像和能力这两者无法接近的痛苦中。即使他没得到时以为自己知道要什么,但是真到得到,他仍然是不满足。

  于是有人向世界最高峰挑战,有人去南极北极探险,有人到非洲原始森林与野生动物为伍,有人到撒哈拉大沙漠去考验自己的勇气。甚至有登山者背着垃圾袋,去“扫天下”。

  也许这正是人类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动物谋求的只是生存,而人类却还有更高的境界--向自然挑战,向自身挑战。但是如果文明的结果永远是追求永远不能满足的物欲,实在也看不出来比野蛮好到哪里去。看到一个人贫穷的人,我们往往会可怜他,却不知一个拥有财富有时同样的可怜。

  也许确实像梭罗所说的那样,人类中“最明智的人生活得甚至比穷人更加简单和朴素”,但如果一个人仅仅是出于贫穷,而不是出于选择,他比智者生活更贫穷好像也不是什么骄人的事。但是也许智者的生活是世上最奢侈的人,他们以全人类的愚蠢做养份来培植他们简朴生活的生命绿树,他们可以给我们启迪,却无法改变这个追逐物欲的人的本性。

  梭罗曾说:“很久以前我丢失了一头猎犬,一匹栗色马和一只班鸠,至今我还在追踪它们。我对许多旅客描述它们的情况、踪迹以及它们会响应怎样的召唤。我曾遇到过一二人,他们曾听见猎犬吠声、奔马啼音,甚至还看到班鸠隐入云中。他们也急于追寻它们回来,象是他们自己遗失了它们。”关于这个寓言,徐迟说有一位爱德华先生特意跑到克拉克岛上去问梭罗是什么意思,他反问:“你没有失去吗?”我们实在有必要自问:我们没有失去吗?

          我们没有失去吗

  曾读过两篇介绍美国哲人梭罗的《瓦尔登湖》的文章,于是极想读此书。但许久未能如愿。终于有一天借到,却由于形势所迫,又不能从从容容静下心来读。译者诗人徐迟说:“在白昼的繁忙生活中,我有时读它还读不进去,似乎我异常喜爱的这本书又不那么可爱可喜了,似乎觉得它什么好处也没有,甚至弄得将信将疑起来。可是黄昏以后,心情渐渐寂寞和恬静下去,再读此书,则忽然又颇有味,而看的就是白天看不出好处辨不出味道的章节,语语惊人,字字闪光,沁人肺腑,动我衷肠。到了夜深人静,万簌无声之时,这《瓦尔登湖》毫不晦涩,清澄见底,吟诵之下,不禁为之神往。”

  似乎现代社会惶急的心态下,太需要这样“寂寞的书,恬静的书,智慧的书”(徐迟语)来使过热的头脑冷静一下。梭罗从1845年美国独立日的7月4日到1847年9月6日,在瓦尔登湖畔自建的小屋独自生活两年零两个月,靠着自己的双手劳动,养活自己。他有一个详细的帐单开列他修建住房的全部费用,从8.035元的木板到只花一分钱的粉笔,一共28.125元。他只是为了证明一个人靠自己的双手过一种简朴的生活,一年并不需要工作多少时间,他可以真正地享受生命,享受自然,享受闲暇。

  梭罗说有时他不能把美好的时间牺牲在任何脑或手的工作上,要给生命留更多的余地。他就坐在门前的阳光下,从早到晚,凝神沉思。这样做不是从生命中减去时间,而是在生命中增添了许多。“白昼在前进,仿佛只是为了照亮我的某种工作,可是刚才还是黎明,你瞧,现在已经是晚上,我并没有完成什么值得纪念的工作,我也没像鸣禽一般地歌唱,我只静静地微笑,笑我自己幸福无涯。”  

  梭罗说:“大多数人,即使是在这个比较自由的国土上的人们,也仅仅因为无知和错误,满载着人为的忧虑,忙不完的粗活,却不能采集生命的美果。操劳过度,使他们的手指粗笨了,颤抖得又太厉害,不适用于采集了。真的,劳动的人,一天又一天,找不到空闲来使得自己真正地完整无损”。他说“大部分的奢侈品,大部分的所谓生活的舒适,非但没有必要,而且对人类进步大有妨碍。所以关于奢侈与舒适,最明智的人生活得甚至比穷人更加简单和朴素。中国、印度、波斯和希腊的古哲学家都是一个类型的人物,外表生活再穷没有,内心生活再富不过。”

  的确,就是物质生产远未发达的古代,哲人们就早已觉悟到人欲望满足后的空虚,所以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缤纷的色彩使人眼花缭乱,纷杂的单调使人听觉不敏,饮食餍饫会使人舌不知味;纵情狩猎使人心放荡;稀有的货品使人行为不轨。因此圣人但求安饱而不逐声色之娱,所以摒弃物欲的诱惑而保持安定的生活。”这是陈鼓应先生的译文)而庄子则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无独有偶,古希腊的犬儒学派也提倡自然朴素的生活方式,相传第欧根尼,坐在大木桶中,伟大的亚历山大王(?)来到他面前,问他,我能为你做什么吗?第欧根尼只请他走开,别挡住我的阳光。梭罗曾讽剌他自己的那个时代,哲学教授满天飞,而哲学家一个都没有。事实上就是到了近代,也没有哪一个哲学家过得奢侈豪华。

  然而人类的不能满足的本性并不能为几个智者的理论所左右。无论谁在“叫世界停一停我要下车”也没有用。世界不会停,人类也不会停。且不说你能否找到一个森林里的瓦尔登湖来过隐居生活。“我最大的本领就是需要极少”,这种内心的宁静绝对没丝毫作伪,但是就是梭罗也会有时读书,甚至出版书。他曾说自己有九百多册藏书,其中七百多册是自己卖不出去的作品。而出版业却是与现代生活方式密切相联的。梭罗式的生活方式是不足以产生和维持出版业的。精神生产从来要靠物质生产来支持。记得曾见一位美国哈佛大学出身的学者说他的老师是一位老先生,反对电脑,连电动的打字机都不用,固执地用手动的打字机。但最后仍敌不过学生增加电脑设备的要求,其实这是一种潮流,任何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无法阻挡。这位老先生实在没想,手动的打字机难道不是现代文明的产物它也是机械文明链条上的承上启下的一环?而梭罗本人也是在哈佛受的教育,而要维持这样的一所学校,如何离得开物质文明?

  梭罗并不是从到瓦尔登湖之后,就隐居一生,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隐士,他甚至说,我要告诉我的伙伴,你们要尽可能生活得自由,生活得并不执著才好。执迷于一座田园,和关在县政府的监狱中,简直没什么分别。他厌恶现代的新闻业,说有人想知道这个星球上任何地方任何人的新闻,一边喝着咖啡,吃着面包卷,一边读报纸,知道这天早晨的瓦奇多河上,一个人的眼睛被挖掉了,一点不在乎他自己就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大黑洞里,自己的眼睛早就没有瞳仁了。

  如今不向往到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去读书或者休闲人恐怕不多,即使他是一个物欲极强的人。不见山明水秀的地方建满富豪的别墅?但从梭罗之后,还曾有人以自己的双手在瓦尔登湖那样的地方以最简朴的生活方式养活自己吗?如果有,那差不多就是一心想摆脱这种处境的农民。一个不需要却自愿去过这样生活的人却很难找到。

  然而人终于又感到自己的生活今天跟昨天没什么区别,明天跟后天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现代技术的进步给我们带来许多的闲暇,然而闲暇带来了几乎是空虚和无聊。于是商人们又制造出许多新的产品让你消磨时光。从通俗小说、流行歌曲、电视、电影,到给人冒险剌激的感觉,而绝对没有危险的各式游乐节目。然而人们仍然是无聊。仿佛我们生存的目的,是如何拼命挣钱以便花钱劳神来打发这无聊的时光。

  据说夏威夷的人清晨醒来,看见东方的晨曦就是一句口头禅:奶奶的,又是一个大晴天。而我确实亲耳听到一位家乡昆明的朋友,在我们赞颂春城时恹恹地说,有什么好,永远都是绿色,看也看烦了。人真是那么难以满足。记得小时候读一个民间故事觉得可笑,其中的皇上,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每小时都把鸡蛋在额头上敲破蘸上盐花,就着葱花饼大嚼。长大了才懂,这是一生难以果腹农民心目中最美好的生活。可《红楼梦》贾府中的丫头们晴雯芳官之类见美食的反应竟是油腻腻的,谁要吃它?

即使你想过美国智者梭罗一样简朴的生活,但是你发现,你不在瓦尔登湖旁梭罗的小木屋,你在卓别林《摩登时代》中的生产流水线上。必得要每日去工作以维持生活,你必得要乘制造废气的汽车才能去工作,你必得吃农药化肥培养出来的粮食水果蔬菜才得生存,你必得听声嘶力竭仿佛世界末日来临的流行音乐,否则连自己都认为已经落伍,你必得买电视广告里“命令”你买的各种没它“现代生活”无法运转,有它又要添无尽烦恼的各种商品。

  电视新闻中非洲饥饿儿童唯一有一丝生气的大眼睛中只是对生的渴望,而西方承平日久的青年人活着就如喝温吞水,干什么都没劲。这倒让人想起文革时流行的一部供批判用的苏联小说书名“你到底要什么?”。

  你到底要什么?

  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时有一句名言,这虽然只是一小步,但对人类,却是迈出了一大步。登月所需的高科技人类有能力解决,而解救非洲饥饿儿童的生命只需要和平、粮食和淡水,却没可能。人类于是无时无刻不陷在想像和能力这两者无法接近的痛苦中。即使他没得到时以为自己知道要什么,但是真到得到,他仍然是不满足。

  于是有人向世界最高峰挑战,有人去南极北极探险,有人到非洲原始森林与野生动物为伍,有人到撒哈拉大沙漠去考验自己的勇气。甚至有登山者背着垃圾袋,去“扫天下”。

  也许这正是人类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动物谋求的只是生存,而人类却还有更高的境界--向自然挑战,向自身挑战。但是如果文明的结果永远是追求永远不能满足的物欲,实在也看不出来比野蛮好到哪里去。看到一个人贫穷的人,我们往往会可怜他,却不知一个拥有财富有时同样的可怜。

  也许确实像梭罗所说的那样,人类中“最明智的人生活得甚至比穷人更加简单和朴素”,但如果一个人仅仅是出于贫穷,而不是出于选择,他比智者生活更贫穷好像也不是什么骄人的事。但是也许智者的生活是世上最奢侈的人,他们以全人类的愚蠢做养份来培植他们简朴生活的生命绿树,他们可以给我们启迪,却无法改变这个追逐物欲的人的本性。

  梭罗曾说:“很久以前我丢失了一头猎犬,一匹栗色马和一只班鸠,至今我还在追踪它们。我对许多旅客描述它们的情况、踪迹以及它们会响应怎样的召唤。我曾遇到过一二人,他们曾听见猎犬吠声、奔马啼音,甚至还看到班鸠隐入云中。他们也急于追寻它们回来,象是他们自己遗失了它们。”关于这个寓言,徐迟说有一位爱德华先生特意跑到克拉克岛上去问梭罗是什么意思,他反问:“你没有失去吗?”我们实在有必要自问:我们没有失去吗?

  的确在心静的时候读它是可以体会出它语语惊人,字字闪光,然而读过之后,又不免怀疑徐迟先生所说的话,“读《瓦尔登湖》如果又能引起读者跑到一个山明水秀的,不受污染的地方去的兴趣,就在那样的地方读它是最相宜的了”,仅仅是引起读者去那山明水秀地方的兴趣,还是仅仅是在那里读读它最相宜?

  可能有七十年代中期了吧,我的一位车工同事喜欢弄点诗什么的,恍惚记得他有一句诗,形容高高的烟囱里的浓烟是白云的辫绳。当时他对此句非常得意,而我不懂诗,却爱挑剌,说现在人家已经是在保护环境了,你还歌颂烟囱。他当然不服。我也不敢太长“人家”的志气。除了给他扫了兴,不了了之。

  如今要歌颂烟囱的人恐怕不大有了。

他厌恶现代的新闻业,说有人想知道这个星球上任何地方任何人的新闻,一边喝着咖啡,吃着面包卷,一边读报纸,知道这天早晨的瓦奇多河上,一个人的眼睛被挖掉了,一点不在乎他自己就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大黑洞里,自己的眼睛早就没有瞳仁了。

  梭罗并不是从到瓦尔登湖之后,就隐居一生,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隐士,他甚至说,我要告诉我的伙伴,你们要尽可能生活得自由,生活得并不执著才好。执迷于一座田园,和关在县政府的监狱中,简直没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