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俗的变迁

  一年一度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举行,据说不仅票价昂贵,而且要提前一年预订。乐团是一流水准,指挥是当代名家,听众是贵客名媛,金碧辉煌的大厅摆满了南欧产的鲜花。有人称赞它的贵族气派。于是想起上次好像是费城交响乐团来时,听人说场内BP机乱响,虽然事先让大家关掉,而且嘈杂之声久久不能静下来,指挥半天不肯开始,而票价高达几百元。于是我想起还是许多年前在中央音乐学院听傅聪先生的钢琴独奏音乐会,也是如此。傅聪几次抬起手预备弹了,又放下,最后看台下的是憎恶的目光,或者其中还有一分作为中国人,为同胞的没教养所感到的羞耻。虽然我也知道大多数中国的音乐会都是如此,但不同的是,这次的听众差不多都是音乐圈中的人物和音乐学院的学生,像我这样圈外人混进去的极少。

  从那次听傅聪先生的音乐会,我就好像有点明白了,京剧的锣鼓为什么震天价地响。余生也晚,没亲眼见过旧戏园子。但是总见过老辈作家笔下的戏园子,叫卖花生瓜子的、扔手巾把的、送茶送水的,不用说台下的听众除了参与这些活动,还大呼小叫,吃零食,说说笑笑。所以京剧得有定场锣鼓,就算你静不下来,我也把你压下去。我总疑心这里有民族的文化习惯在,所以就算大多数听众都是学西洋音乐的,想求安静也难。

  至于说到贵族气派,又该说到雅俗的变迁了。九六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穿插的介绍中就有一句说到,约翰·施特劳斯曾经活跃在维也纳郊区的各个歌舞厅里,在那里演奏小提琴。这话其实说明了,约翰·施特劳斯的作品最初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肖邦、柴可夫斯基和施特劳斯父子都擅长创作华尔兹舞曲,但是以小约翰·施特劳斯最为著名。据说华尔兹是十八世纪兰德勒舞演变而成的,华尔兹刚出现时,因其多旋转、男女搂抱而舞,使高雅的社交界感到震惊。描写小约翰·施特劳斯的电影《翠堤春晓》,其中就有一个情节,著名女歌唱家卡拉·唐娜夫人把施特劳斯带到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去,让他为大家弹奏他的华尔兹,但是并不事先公布,因为要是说明了这一点,女歌唱家说,没等奏完,除了几位怒目而视的先生和太太,就全吓跑了。而施特劳斯另一种擅长的波尔卡舞曲,也是一种起源于波西米亚活泼轻快的民间求爱的舞蹈。十九世纪中叶传入法国巴黎,很快风行欧美。事实上施特劳斯的乐曲相当平民化,在一本专门讲西洋音乐史和风格的书中,提到小约翰·施斯劳斯的仅仅有一句话,说这位享有国际声誉的华尔兹王在1871至1897年间完成了十六部维也纳派的小歌剧,其中《蝙蝠》和《吉普赛男爵》至今仍然盛行。虽然在音乐史上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第一流的作曲家,可如今有哪一位著名指挥会说不屑于指挥施特劳斯?现在的绅士淑女们恐怕是以听施特劳斯的华尔兹为高雅的。好像时间真能改变许多东西。特别在文学艺术领域,许多都是从俗变雅的。

    钟敬文先生早在1927年就写过一篇题为《绝句与词发源于民歌》的文章。说读过文学史的人谁都知道,任何国家民族的最初作品都是属于民间的。说《诗经》中一些民歌大都是四言的,三代秦汉以下的四言诗就是从此而来。汉朝民间新兴的五言诗,不久又影响到文人的作品。元朝间的曲,起初也是民间创作的,后为文人学士用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他认为因为民众的脑筋与行动,没有士人贵族那么拘谨,禁锢,比较活泼自然。所以他们常因时代环境不同,而不自觉地变更他们表现思想的手段。中国白话文的制作,起初是出于民间,简笔字的采用,也是出于民间的。他们没有很浓重的因袭观念,遇到此路不通时,便毫无怀疑地另走他途了。士人贵族,往往不能够如此爽快。他们大多有崇古、因循等牢不可破的观念。

  这话实在是很精辟的,而且也适用于艺术。我想大约许多艺术家中的敏感创新者总是最先不满意陈旧的艺术形式,也是最先从民间的艺术形式中汲取素养,虽然最开始是要遭白眼侧目的,但是终究会创造出一种被文人雅士接受的艺术形式来,这种形式也会从新鲜活泼,日趋典雅精致,渐渐又成新的禁锢。

  某先生玩玉器,瓷器。可不是所有精致的玉器瓷器都好,偏好古玉、古瓷。我曾有幸陪他玩两天,很长了些见识。不过他有的意见我也不敢苟同。我私下揣测所有现代工艺大家的玉器作品他是都看不上眼的。我这个外行,觉得很美的玉器,他会说,一看就是钻石刀雕的,或者一看形制就是现代作品,或者一看就是仿制的假古董。现代两个字,就意味着不美,不好。也许玩古董的人都是这样的心态。

    曾看有人撰文,说如何狂热崇拜梵高,在什么博物馆看梵高画展,认为别的欧美观画者都是一百年前杀死,或者今天买下梵高的人,却来假充知音,自己恨不能把他们都干掉。也许这位作者对梵高艺术的确真诚热爱,但可惜的是,至少是生不逢时。梵高生前只卖出一幅画时他还没出生,如今梵高的画的在世界艺术市场上高达几千万美元时,他与其他赞赏梵高的人一样晚到了整整一百年。同样的晚到,就可以使真诚的热爱减色不少。虽然我从不认为艺术品的价值是价格可以衡量的,但得承认这也是社会通行的规范之一。

  如果要表示惊世骇俗的话,至少得用自己的眼睛突破今天的艺术规范,在这位作者所谓的“街上正忙碌的中国文艺痞子们”中间,或者扩大到世界范围的文艺痞子们中间去发现今天的梵高。然而人们总是健忘,忘记了梵高因为不遵守当时的规范,原来也不过被他同时代的人视为痞子来着。今天追慕梵高画艺的人,已经再也不会成为梵高那样杰出的画家了。

  然而诚如钟敬文先生所言士人贵族大多有崇古、因循等牢不可破的观念。经常是越古越好。时间是有沙里淘金之功效,但也未见得被淘掉的不是金,留下的绝对没有沙。有一个词--古雅,从未听人说过“古俗”的。古时候文明的水平肯定比现在低,受教育的普遍程度也低,但人们并不认为那时候就俗。当然因为文明的程度低,与自然就更接近,也更质朴单纯。如果一个古物,算不上古雅,那也一定被称作古朴,或者古拙。这两个词同样是好词。很少听人说古时候留下东西俗的。我就不信,那么多古董,或者出土文物没个俗物俗器?当然就是俗物俗器要留存个千八百年也不易,也值得珍爱,俗不俗也是人类文明产物,从中可以得到一些古代生活更真切的“消息”。只是不该说凡是古董都雅。不过,我知道,我要说什么东西古俗,非叫雅人们笑掉大牙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