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里信外

  读董桥,说现在不流行写信,人情不是太浓就是太淡。文明进步过了头,文化是浅薄得多了。又说一小说家论电话,打电话十有八九是有事求人,有人还用女秘书打电话。

  此言于我心有戚戚焉,除了用女秘书打电话。因为不单我没女秘书,与我有来往者也都还没那么阔气。而我确实感到如今的人们似乎都不爱写信了。虽然这说法邮政工作人员未必肯同意。只是过去老同学、好朋友出差旅行,常有信来。叙事叙人论理,写景致,写感受,常捧读再三,意趣无穷。近年来,要么没了音讯,要么年末一个印刷的贺卡,要么一个电话。我疑心有的朋友不付稿酬的信已经不肯写,而朋友却说我刻薄,照样还是电话问候。虽然有电话也不坏,而且一问一答易于交流。但我大概是过于老派,我既乐于写信,更爱读信。

  董桥以为书信不是面对面的聊天,写信的人和读信的人都处于心灵上的孤寂境界里,联想和想象的能力于是格外机敏。梁鼎芬给缪荃孙的信上有“寒天奉书,一室皆春气矣”之句,因为“微雨,甚思酒,何日具鸡黍约我?《梦余录》再送两部,祈察收。”董桥说:雨冷,酒暖,书香,人多情:寒天得这样的信,当然“一室皆春气矣”。

  当然这样的信要有情致的人才能写,才能读。缺一不可。一位先生请我看他藏书中影印的《鲁迅手稿全集. 书信部分》,说他常把此书拿给外国朋友看,让他们领略一下中国文化。一封信可以写到这么考究。的确笺纸、墨色、书法、格式都很讲究,“雅得一塌糊涂”,几乎每一封信都可当作一件艺术品。我冒昧地说,这真是有闲有钱的人才玩得起。这位先生顿时顶回来:有钱有闲,没文化行吗?诚然。别说写,读都成问题。不过我不知道这位先生有没有告诉他的外国朋友,这么写信的人在今天即便不是没有,也肯定比秦始皇兵马俑更珍稀。我认识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真正美人,与一位文学及多门艺术修养都极深的先生结为连理。“文革”期间先生去了干校,每周必有信来,妻子说,前面我从不看,好几页纸不外乎说怎么想我,我只看最后一页他让我寄什么。试想才子先生这壁厢可能大书“偶为共命鸟,都是可怜虫。几见珠环翠绕,含笑坐春风”,或者“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而佳人妻子只顾一头钻进信尾寻找“胶底鞋两双,棉衣裤一套”之类,让人多么败兴。

    不久前,一位朋友说,她看到当年她父亲给母亲的情书。诧异她竟不知老爸能写得这样好,而且她为母亲曾经得到过这样的情书而感到幸福。我倒知道她的父亲大学时代就有才子、诗人之称,如今岁月销磨,经历多次运动,且案牍劳形,当年笔下情致,不知还剩几分?其实即使一分不剩,也比我们这一代富有。我们生活在一个粗糙的时代,不管那抒情的歌曲有多缠绵,情人卡上的话有多温柔,都是批量生产,没一份是专为你写。

  我爱读信,喜欢读的是给我写的信。当然也得排除“寄上稿子一篇,乞关照。如不堪斧正,请掷还。另上一篇稿费至今未收到”之类。此忝居编辑之公事也。此类催稿信,退稿信,我也写。但从不视其为“信”。

   我以为信的好处既在于含蓄,又在于直白。“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董桥说,这样浅的话,这样深的情,看了真教人怀旧。我想此两句若在电话里说,意境全无。一封信可能有事有情有理,值得一读再读,有时反复读可以读出以前未读出的新意来,它给你留出想象的地步。更不用说多少年后,物是人非,旧信重读,当另有一番情调。而电话永远不要想这样的效果。且不说,电化的声音稍纵即逝,就是当下也没什么可想象的余地,就好比武侠小说中大侠们一招“听风辨器”,一式“亢龙无悔”若在电影电视中坐实,还有什么味道?

  至于爱写信,我自己疑心是不是有发表欲,又少发表机会的缘故。我以为写信可以享受自由的乐趣。不像写文章,要操心什么结构,内容,思想,首尾照应之类,那些学校教给你的劳什子作文方法。而且不必管编辑怎么想,读者怎么想,万一发表后有什么麻烦,除非再来一次“文革”抄家。只管自己怎么想就好。信马由缰,闲闲道来,由你;千回百转,山高水低,由你;一泻千里,没遮没拦,也由你。若是打电话,可不任你倾诉。你这里出了三峡,本想直奔东海,而对方七叉八叉,把你叉到了北冰洋,然后咔嗒一声挂上电话。把你一人扔在寂寞空虚里”,纳闷你自己原来想去哪儿。

  然而待到文明进步到我也用上计算机,新的麻烦又来了。因为没那下笔千言,文不加点,倚马可待的才情,觉得计算机删删改改,不用重抄,大为便利,又可以遮丑。尽管读信我也乐于看手书,有生气个性在。何况打印的信虽只为一个人而写,到底给人一种复制的感觉。可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那里顾得上至圣先师孔老夫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教诲。于是半真半假地向收信人声明字太坏,为对方利益考虑所以用计算机。字太坏是真,图方便是真,为人考虑是假。结果先有朋友抗议,“看了三遍才克服校对的感觉”;后有长者申诉“既觉认真而受骗于前,又深恨现代化机器千篇一律”。及至再改弦易辙,又受到新的教诲,说“己之所欲,勿施于人,庶几面面俱到也”。弄得我左右为难,信都怕写了。

  但是我还是爱写信。而且又找个借口。写信可以算尊重别人的一种方式。什么时间读都可,不愿读,扔掉也可,不愿回,也不会像电话那样带点强迫性。不过有时也难免为这不合时宜的癖好,为去的是一封信接到的是一个电话而感到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