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有时挂一幅雨景的油画。其实是一幅油画的印刷复制品,但是印得很精。感觉是欧洲的一个小城的雨景,当时也没关心过作者是何许人。古老的石头街道,古老的石头房子,打着伞的行人,虽然都在雨中朦朦胧胧,却真切清晰地像你站在小城这条的街道的一座建筑的窗里,看外面雨中的街景。中国水墨画其实很擅长画雨景,常有“杏花春雨江南”的画题,满纸烟雨迷茫,但都好像是居高临下式的远眺,至少目力所及得有二百里,近视眼的画家猜想是画不了国画中的雨景的。不过画雨中的近景,仿佛也见过,浪里一叶舟,水边些许倒伏的芦苇,然而给人的感觉是干燥的风,而不是湿润的雨。若有些水气,那也是江的水气,而非雨。当然这恐怕是一个外行的孤陋寡闻,或者是一个外行的误解。

  因为从小生长的北京,特别是近年来,总有生活在沙漠的错觉,最盼着下雨。既没有领略“杏花春雨江南”的福分,又不住在佛香阁或者什么烟雨楼之类的地方,可以远远高高地看雨,所以对欣赏国画中的雨景总觉得隔膜。记得一位北方籍的老师讲解宋代贺铸的那首使他得名“贺梅子”的词时,感慨特深:“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说过去读了,人家都说好,自己也说好。但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体会。直到“文革”期间去了江西鲤鱼洲干校,到了梅雨季节,雨下得那个没完没了啊,什么全是湿的潮的,下田回来衣服也干不了,什么全发霉,那个烦,突然觉得对贺铸的“梅子黄时雨”有了新的体会。但是北京从未有“梅子黄时雨”,所以我不烦连阴雨。一有三两天连阴雨,我就想起一部老电影中坏人发狠的话“下下下,下它七七四十九天”。其实我说这话,不是居心不良,只是特别喜欢雨。

  如果是下雨的夜晚,好像平日喧闹都给雨浇灭了,除了雨声,四处静悄悄,因了雨声,四处更显得静悄悄。古人爱说愁,一到夜雨时分,秉烛夜游的乐趣难继,就更免不了寻愁觅恨了。写雨的诗词不但多,而且美,可我因为到底没有林妹妹似的多愁善感和才情,所以丝毫没有“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的伤感。我觉得这样的夜晚非不能睡,总让人不忍去睡。听着雨,泡一杯茶或者咖啡,拥被而坐,找一本好书来读,不觉孤寂,却觉得温暖、沉静、充实、安祥。

  雨不仅可听,更可闻。平日到处是汽车的废气锅炉的煤烟,草木那淡淡的气味哪里敌得过刺鼻的煤烟废气,全像没有气味,唯有下雨时节,随着雨的潮气飘来草木的清香,深深地吸一口,觉得自己好像每个毛孔都充满了草木的气息,成了个“草木人儿”了。

  雨中行走亦是乐趣。美国电影《雨中曲》中金·凯利那一段雨中独舞,充满活力与生机,真是深得雨中行之妙的“独白”。我平日骑车,下雨也照骑不误。常有人怜悯地说,下雨还骑车呀!我漫应之,心里却怜悯他,竟不知雨中行之乐。曾经有一度每天上班路过钓鱼台,那时快行道慢行道之间隔离带除了树木之外,还种着丁香和铁梅。所谓铁梅是一种长喇叭形、火红色、花瓣厚重略向里卷的花,花期好像晚于丁香,而且很长。听人说叫铁梅,有时也疑心是不是哄我。春天的时候,朦朦细雨,紫丁香或者火红的铁梅吸足了水分,给人沉甸甸娇不胜举的感觉,突然想起老杜的“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这“红湿”“花重”真正传神,我也有当年老师了悟“梅子黄时雨”的感觉。

    如今常走的路,远没有钓鱼台前的路那么美。每天骑车走过的街道,各种建筑工地的大卡车像播种机一样耕烟播土,然后是“零落成泥碾作尘”,汽车一经过,黄尘蔽日,就如看什么非洲干旱地区的电影或者是美国西部片一样。而现在被雨水浇得再也不能扬尘,有的路面更是冲洗得干干净净。偶而汽车驶过,激起一片刷刷的水声,这是我以为汽车所能发出的最美妙的声音。往常一条街道,树是树,草是草,花是花,你是你,谁跟谁都没关系,而雨却把大家联成一个整体,使你除了视觉之外,所有的感官都敏锐起来。往日繁忙的街道冷清起来,在烈日下晒蔫了,被废气烟尘弄得灰头土脸的树木、花草都支楞起枝条叶片,争先恐后伸出小手去接住雨,素日叉手叉脚占据了过多空间的人们不但渐渐消褪,而且留存者也都在雨衣雨伞下拱肩缩背地内敛了,于是绿色被无色的雨染得浓了,放大了,摊手摊脚胖开半个身子,嘲笑在雨中萎顿不堪的行人。

  偶读陶诗,有“仲春遘时雨,如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从横舒”,原来这感觉竟与古人暗合,不免有几分惊喜,又有几分失望。陶诗还有“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都是喜雨,因为他归隐田园,不仅对自然万物敏感,也因为雨对于农家来说,真是休戚相关。有时候我想,我之喜雨必定是遗传基因中带着农夫本性,虽然没有在农村住过一天,却常爱说,今年气候如何,想是年景如何,因此常为人所笑。电影《巴顿将军》中有人说巴顿,如果在拿破仑的时代,你一定能成为一位元帅,而巴顿骄傲地说,我当过。我想如果谁说我前世是个农夫的话,我也会如巴顿一样回答,我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