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舞

  大概是“文革”前两三年吧,听妈妈说她参与的一项工作预计要1974年才能完成。当时我不过十来岁,觉得1974年遥远得像是永远不会到来,似乎妈妈在做一件没有希望完成的工作。后来“文革”骤起,那项工作就停顿了,等它再重新进行,命运之手已经把妈妈拨出了曾经以为设定了的轨道,完全与妈妈无关了。虽然1974年所谓的“预计”完成是肯定没有如期实现,但是1974年却是任何人无法阻挡地到来了,而且没半点停顿地过去了。

  1974年初正是我三年车工学徒期满,就要出徒的日子。差不多每一个同时进厂的同伴都盼着出徒的日子快些到来,而我却对出徒充满了恐惧。至今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1974年遥不可及的印象还深深印在心底,它却在不经意中悄然而至;也许是车间里那些三十岁就苍老得让我以为有五十岁的师傅们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不过最大的可能是总觉得学徒期仿佛像一个镙钉正在拧来拧去,至少好像在活动着,还有被拧出来的可能,而出徒意味着永远被拧到了一个固定的位置上。那个年代做一颗革命的螺丝钉的比喻已经真是溶化在血液中了。只是它带给我的却是近乎绝望的感觉。其实即使有人给我最大的选择权,我也说不上自己真想做什么。我只是有一种不安的本性,不喜欢永远只做一件机械的事。而我们成批生产零件的车工,好几天或者一星期都在重复一道工序,去平面、扒外圆、打孔,挑扣(车镙纹)。曾有人问,什么样的工作最乏味,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没创造性的工作最乏味。它已经设定了程序,机械动作的哪怕一个小小的更改,只是造成一个废品而已,于你并没有什么变化,除非你把出废品也看成是一种新鲜。

  1974年就这样悄悄地来临,又无声地而去。我按步就班地出徒,循规蹈矩地上班。一任时光的流水悄悄从生命中淌过,把心磨出茧壳,日复一日地在面目上留下深深的痕迹。然而当时还是太年轻,不知道出徒并不是拧死的镙钉,自己一点点的拧出来的愿望赶上又一番风起云涌,居然命运还能改变。虽然谁也不知改变是否一定就好,但是锈死在一个地方的恐惧简直可以战胜未知的一切。

  也许今天回首当年时,是想像力假扮记忆制造出这一团朦胧。因为那时的我既不懂得怀旧,也根本没有,甚至不敢憧憬未来。只是浑浑噩噩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虽然早就知道世界上许多事情是不公平,也不可能公平的。但从来以为时间对任何人是公平的。你可能活到九十岁,他可能只活二十岁,但你的一年一月一天,和他的一年一月一天是由太阳的公转,地球的自转设定的,谁的一天也不能比他人多出哪怕是一秒钟。过去每听到老年人说,人一老了,觉得日子过得特别快,总有点不相信的意思。如今知道地球的公转自转作用于每一个人本该都一样,但是人的感觉可大不相同。

  周作人曾有一首白话诗叫作《过去的生命》,其中写到“这过去我的三个月的生命,哪里去了? /没有了,永远的走过去了!/我亲自听见他沉沉的缓缓的,一步一步的,/在我的床头走过去了。……”他说把这诗说给鲁迅听,鲁迅“便低声的慢慢的读,仿佛真觉得东西在走过去了的样子”。这是1920年的事情,两兄弟都正在三四十岁的壮年,四十年之后周作人写回想录时,“这情形还是宛如在目前”。两位文学家兄弟一起感受生命的脚步走过,在周作人的笔下写得近乎平淡,但却意蕴非常,令人低徊不已。

  十来岁的时候会觉得十年的岁月像是永远过不完,而如今好像1995刚刚写熟不出笔误,1996就仿佛要把一只脚抢踏进门来。你拼命抵住门,不想放它进来,却因为反作用力,越是顶它不住,甚至随之而来1997的脚步声都听得真切了。

  创立相对论的爱因斯坦曾用通俗的比喻来解释什么叫相对论。他说跟一个漂亮女孩子在一起,你会觉得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如果坐在烧热的火炉上,你会觉得一分钟都非常漫长,这就是相对论。

  其实早在我做车工的时候,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我就已经无师自通了。懂得恐惧时间过得太快,才会觉得时间飞逝,而期待只会让人觉得未来遥遥无期。

  虽然我知道人类的机械劳动,特别是到了现代工业化时代,简直就没法避免,只是我觉得,它太不合我的性情罢了。没有从事过机械劳动的人可以看看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卓别林饰演的小人物夏尔洛被传送带上拧镙钉的刻板工作弄得疯了,结果左右两手挥舞着扳手见了什么--工头的鼻子,女秘书的钮扣--都踏着他那独特的舞步上去拧一下,那种夸张其实非常传神。

  而我经常一上班,就为自己设计一个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完成的班产量。磨一回车刀,上一次厕所,都会使目标更难以达到。你必须删除任何一个没必要的动作,使每一个动作简练准确,把所有的辅助工作譬如给顶尖孔里抹黄油,盖工程序号,计算工件等等都放在走刀的时间里来完成。我总是请维修的师傅把刹车片调到最佳位置。太紧摩擦过热,刹车片会抱死在闸瓦上,而太松停车会让你觉得缓缓得像是没有个尽头。在我比得上抗战那么漫长的车工生涯里,大部分做的是粗加工,技术实在无可炫耀。如今回想,可能只有别人不认为是技术的停车技术,我运用得近乎完美。把闸把一下打到底,在它将要打反转之前,轻轻提起。迅速地停车不知给我节省了多少时间。但是因为自订的班产量过高,每一次回头看我后面二十米远墙上挂着的钟,都觉得时间在飞逝,心里念叨,我就要完不成了,我就要完不成了。八个小时就那么脚不点地过去了,我终于长长吐一口气。

  我的许多工友们是要在有人挑战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热情,而我从不需要,我没一点争强好胜之心。有人以为我这样像跟自己过不去似的拼命干活是因为喜欢这工作,其实哪里知道我一多半出于厌烦。只是这点意思当时从不敢对人说。

  如今时间就真如意大利作曲家彭齐埃利的《时间之舞》一样,踏着繁管急弦而来,急迫得让你觉得它正在离你而去。鲁迅先生曾集《离骚》中两句“望崦嵫而勿迫 恐鹈  之先鸣”为一对联来写时不我待的心情,其中暗含“路漫漫其  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理想。我远不及鲁迅先生之境界,但也有时有这份惶恐。

  回想小时候比着身高在墙上划铅笔道,恨不得天天去量量,有时候长辈开玩笑,说没高反倒矮了,于是在焦急期待中,时间之舞像是踏着慢四步,兜着圈子,将近却远,好容易前进一步,还后退半步。那一份懊恼今天想来不觉苦笑。再看小一辈的孩子重演这份急切,觉得生活就是这样一代代从上古轮回,仿佛自己能看见自己眼神中的苍凉,只是这扮演的角色中有轮无回,已经排除了你。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老了。

  其实还是有使时间显得更长的办法,只是我决不主动采用。空虚寂寞无聊痛苦都能使时间之舞像转不动变调的磁带,像故意放映的慢镜头,拖着疲沓的脚步,蹭着地皮,牙痛一样地锯你的神经。一位比我年轻十岁的朋友跟我说,她一天到晚觉得难捱,吃什么都没味,做什么都无聊,简直是等死的心态。我又想起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知道她正坐在火炉上。与坐在火炉上相比,我宁可总面对一个“漂亮女孩子”,虽然可能时间之舞龙卷风一样一瞬卷过,让你致告别辞或者谢幕都来不及。  当然来得及,也不用,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