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闲”

  马克·吐温笔下的汤姆·索亚是一个顽童。大约凡顽童都不爱上学,当然除了那些没机会进学校的孩子们。小汤姆想逃学,于是清早就先是闹得翻天覆地,大叫他要死了。等吓坏了的姨妈弄清楚是叫大脚趾痛,立刻说,给我上学去。于是小汤姆又叫牙痛,而姨妈处置所谓的病牙更高明,一根线一头拴在牙上,一头拴在床栏杆上,一块通红的火炭猛伸到面前,小汤姆一后退,牙就荡荡悠悠地吊在床栏杆上了。然后仍然被打发去上学。少了一颗门牙的汤姆成了小伙伴们讥笑的对象,但是他立即就把它变成一种优势,能从那个开放的门户里准确地射出唾沫,指哪儿打哪儿,很快就让所有的孩子嫉恨,巴不得自己也少一颗门牙。

  不敢说要是自己的生活中有一个汤姆一样可爱又顽皮的孩子是什么感受,但是书中的距离使汤姆绝对只可爱,甚至包括他的顽皮。由不得大为他逃学还没成功所付的代价叫屈。不知道是否每个孩子在小的时候潜意识里都有逃学的欲望。但是我却从未享受过逃学的“乐趣”。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按说逃学是用不着机会的。可是如果任何一天我不想去上学,我对爸爸或者妈妈说,我今天不想去上学。他们谁都会在一个便条本上,为我写一张病假条。请一个又嫉妒又羡慕的同学带给老师。如果这样我还要逃学,似乎也有些太说不过去了。不过若是我的父母没有那么宽容,我有没有胆量真的逃学,至今自己也要存疑。

  但是儿童时代总会做几件不被允许的事情。所有不被允许的事仿佛就有特别吸引力。这好像也是规律。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去“单位”--其实既不是父母的单位,更不是我的单位--后面的院子玩。那院子其实也不算小,足够荒凉,还有一片樱桃树。虽然后来有人告诉我,那不是樱桃,是山豆子,可我至今把它们当樱桃。但是这是并不被禁止的,想去太容易,也就少了冒险的乐趣。

  于是与“单位”一道长长的铁栅栏之隔的另一个几乎从来见不到人的大花园就成我们窥伺的乐园。不仅因为更大,更漂亮,更好玩,也因为铁栅栏的尽头的一个小门,由一个不喜欢孩子的花匠老爷爷尽职尽责地看守。我们只有趁他疏忽忘记锁门时才能偷偷溜进去,那真是恐怖得手心都要抽筋,如果被发现一定要被赶出来,而且遭一顿喝斥的。跳栅栏也不失为偶一为之的办法。但一来到底胆子小,虽然都是偷偷,总觉得走门和逾墙有很大分别,二来多少有些技术上的困难,个子太小,栅栏太高。而且那里种满了蔷薇,等到夏天的时候你连栅栏都看不见了。浓绿的叶障上面铺满粉粉白白的蔷薇,好像叶障太厚,一些枝条攀都攀不上去,反倒长长的探出身来无倚无凭地随风摇摆,点着手招呼你过去,等你禁不住诱惑摘几朵花时,常常会被扎出血,更别说企图翻栅栏。

  但是真要进得去那花园,那真是乐趣无穷。在那座白色的圆形建筑的石栏或者楼梯上疯跑,用手扒住石栏在石栏外仅能容前半脚掌的边沿上行走,或者捉迷藏,捉蜢蚱,看蚂蚁打架、搬家,爬树,摘各种形状的树叶子,捡里面籽可以做拽(读阳平)包的树荚,或者什么用也没有的三角形的小灯笼似的树荚。等跑累了,就可以坐在大树下的草地上,摘一大堆特别粗壮的狗尾巴草编小兔子之类,要不就用雨后不久的桃树上可以找到一种树胶,折一枝柳条剥去柳叶和青皮弯成圈,拇指食指捏住树胶一张一合,就可以拉出丝来,一次次套在树枝弯成的圈上,最后就能做成一张小小的网。手巧的会编出一顶花冠来,而且有节节悬垂下来像古装戏里美人插的步摇。这一切都是在作贼的心态下进行,呜乎!如今回想,自己都觉得这快乐时光是美好得像有点近乎于想象了。

  长大之后,才知道我们的孔圣人曾有言,“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逾闲的本意似乎就是跳栅栏,孔老夫子比喻而已。我虽然确实跳过栅栏但若严格说,也不过是“小德出入可也”。圣人原来并不是像后世道学家所说那么不近人情。记得读《社戏》时,鲁迅写他儿时与小伙伴们偷罗汉豆的乐趣,心向往之。及至读到吃六一公公送来的罗汉豆,味道却远没有前一夜偷来的好,我由不得会心一笑。

  汪曾祺老先生小说有一名篇《职业》,写一个十一二岁小大人似的孩子,每天叫卖“椒盐饼子西洋糕”,一些淘气的孩子学他,却给改作“捏着鼻子吹洋号”。小说的结尾这个孩子姥姥过生日,他请半天假,到姥姥家去吃饭。他走进一条很深的巷子,看看两头没人,突然吆喝一声:“捏着鼻子吹洋号!”是不是这个孩子也在心理上“逾闲”呢,从自己职业的角色中逃出一会儿?如同我之向往而终未成功的逃学。只好聊以逾那大花园之“闲”而补之。

  如今七八岁的小外甥差不多是我当年“逾闲”的年龄。逆反心理怕比我当年可严重得多。几乎大人叫他做的事情他的第一个反应都是--不。即便是他饿极了,你喊他吃饭。然而他的脑子里竟不知什么是逃学,更别说企图逃学了,真令我惊诧莫名。虽则我从未有过鼓励他逃学的意思。一次他闹到很晚仍不肯睡,我吓唬他说,只要再从床上下来,脚踩到地上一步明天就不用去上学了。他把脚伸到离地半尺的时候,试探挑衅,却又目光游疑地看着我,那一股不服输劲颇为可爱,在我等待着我的权威坍台,等着他宣布我正不想上学的时候,他虽恨恨连声却终于垂头丧气地去睡了。我也真有点失望。看到他平日在自己的父母面前,“大德逾闲”都不当回事,可是只要关乎学校,一次偶然逃学,还在长辈威逼之下,却“小德出入”都不敢,真让我悲哀。

  想一想,我毕竟是偶尔不想上学,所以父母总是宽容,因为他们知道我不过逃一两天的课,仍会老老实实去上学,本性里是个“大德不逾闲”的乖孩子。所以孩子的归宿总是学校,而将来便是职业,早晚都是在栅栏里边。就是小汤姆那么顽皮的孩子,大闹一场装病拔了一颗牙,结果也还是得去上学,我的小外甥终于不敢再闹了,结果也是去上学,真可谓殊途同归了。虽然我心里总希望小孩子们有个“小德出入”的机会,只是怕不见容于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