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街景

  生疏的感觉有时不很好。当出差在陌生城市的陌生街道上踽踽独行的时候,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与你不相干。有名言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而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你的社会关系不存在了,你就像失去了自我,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都很真切,但神情与你毫不相干,像隔着银河系那样远。其实走在自己熟悉的街道上,行人也跟这没分别,但是却全然没这样的感觉。不过陌生的感觉却似乎更能引起人的注意,激发想象。所以有时向别人指引自己常走的路时,竟不知怎样形容,而许久前的一个陌生的街景却色彩鲜明地印在脑海中,仿佛按动一个记忆的按钮,就可以把它调到眼前。

  熟又是什么呢?熟,是烂熟,熟到了无意义,你的社会关系总和都在,却浑然不觉,如同不在。郑板桥有诗“画到生时是熟时”,这是画家的感悟。以生眼去看熟物,方能常看常新。有一天明白了这一点,就突然觉得许多平常的景象不留心就过去了,而换生眼来看,看似平常的景象却令人回味悠长。

 

              “野蒿”

  大约是开亚运会的那一年,四环路从亚运村向东路两边种了一种叫不上名字的花。夏末秋初时开放,叶子是细细,我总觉得它像蒿草一类的,其实也不知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开的花从白、粉到淡紫或者粉中带紫,黄色的蕊,花瓣也是七八九片不等。我总觉得它应该是野蒿。因为它开的时候,花朵极盛,总让我想起辛弃疾的那一句“朱朱粉粉野蒿开”。这花的生命力极强,一年年它像拉开散兵线一样,渐渐先是下到路旁的水沟,又爬上去,整个越过水沟,到开花的季节,已经是一条花带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好像亚运会开过之后,就有大约是园林工人不断地清除它们,它们也一直顽强抵抗,今年清除一片,明年又卷土重来。然而今年,到了秋已渐深我才突然发现,它们在与人的抗衡中,真的失败了。扫荡得如此彻底,竟再也没见到一株。我弄不懂,四环路上有的是该清理的地方,包括那些破塑料口袋散落在荒草和灌木中,或者像旗帜一样挂在树梢上迎风飘扬,都没人管,为什么清除起这它来竟肯下这样的力气?

 

              烤白薯

  过去卖烤白薯似乎要到冬天,现在只不过才有薄薄的秋意的时节,就到处弥漫着烤白薯的甜香了。其实这时的烤白薯吃着远不及闻着香。站在街上或边走边吃烤白薯的大多是女孩子。那天看见一位淑女状的女孩吃烤白薯,因为淑女似乎在街上是不该吃东西的,所以觉得可以入画。

  背景是一锈迹斑驳黑乎乎的汽油桶和一位面有菜色三十多岁的妇女,生活的搓磨全写在枯萎脸上。她穿着一件灰土土的“西装”,老干虬技一样的手在翻捡着烤白薯。一位肤色娇艳身材修长的女孩贴近地站在她旁边吃烤白薯,距离近到让人觉得不够礼貌。她长长的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白色瘦长的衫衣绦绦穗穗将及膝部,上面罩一件只及腰部的驼色黑花短背心,暗褐色的裙子拖至脚踝,荷叶边的衣袖遮住大半只手,只露纤细的手指,两只手捧着一块烤白薯。涂得并不很红的却很醒目的小嘴噘起来,不像一般成人张大口,是上下左右地张开,而是像婴儿吃奶或者待哺的雏鸟只向上下张开而且还把嘴唇向外翻一些,怕弄坏了口红。可修饰精致的脸上,已经和那长长的衣袖一样抹了不止一道黑了。她用一条腿支撑着身体,于是从腰部以下弯出一道曲线,意态悠然忘我地吃着,而噘着的嘴可能只是出于习惯,她完全忘记了保持她这份精心打扮出来的淑女形象了。一个健壮顽皮的乌眉黑嘴的两岁多孩子小脏手里也拿着一块烤白薯,绕着汽油桶,也绕着淑女跑,大大的黑眼睛闪闪发亮。

  我停下来买烤白薯看得都入神了。直到卖烤白薯的妇女要了个辣价钱,才醒过来。既而想,上帝永远不公。不要说卖与买的之间的不公,就算谁有钱都可以买了烤白薯在街上站着吃,即便不到电视剧《围城》中的李梅亭吃烤白薯的那副尊容,也没有几个人能这样可堪入画地吃烤白薯。当然这是不会画的人的想头,真的画家也许不屑一顾。

  

              “林壑”之美

  我常走的路虽然已经是很“荒僻”的郊区了,可仍然是不会有什么林壑的,这是我的夸张。

  它只是一条干干的水沟。不过不是那种与路平行呈V字形没味的水沟。它与我每天骑车走过的路旁的干水沟呈五六十度的夹角,这夹角倒像是个V字,很利于观赏。它挺深,不是垂直,但也很陡,长满半人高的荒草和一簇簇几棵枯瘦的树。而树一看就是没人照管自生自灭,从离土不过几十公分就开始分出高高低低的杈来,不但树弯弯曲曲,那条沟也弯弯曲曲。不能看到底,所以也不知它延伸有多远,于是它竟有一些幽深的意味,因为那份荒凉寂寞,于是觉得它挺美。既然人们能从盆景方寸见大千世界,那我的干水沟为什么不能见林壑之美呢?盆景还见人工雕琢,它可是自然天成。近来这兴致突然没有了。因为它不再干了,不知哪儿淌来一股灰白色的浊水。

  然而再向前仍有可看之景。一片小树林秋叶未落,树下的草却已经完全枯黄。早晨骑车走过,枯黄的草地上星星点点开着紫色的喇叭花。一朵淡紫色的居然开到了一棵柏树的头上,而它的枝蔓却都隐而不见,它就那么孤零零像柏树自己开的花一样,真觉得也堪入画。等别过头来看路的左边,却发现立交桥下的草地仍然浓绿,仿佛一条路竟能分成了两个季节。

 

              排闼送……

  王安石有一名句“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排闼”二字把静态的青山写成推门--不,推字显然不够味--是破门而入的动态了,历来为人称赏不已。而我大约是想象力太差,总觉得这首诗像诗人坐在昆明湖上的画舫的前面写的,要不怎么会有“看山恰似走来迎”的感觉呢?近来于无意中见一景,于此又有新的体会。

  下班回家的途中,有一片小树林。前面是一排柏树,后面是火炬树。全部是绿色的时候我从没有留心过。而有一天骑车走到此处蓦地一抬头,见两棵像是挺亲密的柏树硬被一棵火炬树推开似的,不得不各向两边倾,中间挤出火炬树的上半身,真是排闼啊,脚还留在门内呢,探出身子的半树火红被绿柏一衬耀眼鲜明。美人就是这样不甘寂寞的,哪怕有炫耀之嫌。可是若不炫耀如我一样粗心的人又怎么会看得到呢?于是觉得这样排闼地迫不及待表现还是可宥的。果然没几天红叶落尽,干枝还是夹在两棵柏树的绿叶中间,却像个受夹板气的小可怜了。

  

  我常走道路的秋天就这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