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酒浓

  

曾有一位老先生跟我讲起“文革”时在蹲“全托”牛棚之前先蹲“日托”的牛棚,每天还可以回家。于是他每周两次去一家小酒馆,也就是过去所谓的大酒缸。在一个大酒缸上盖上木板,顾客就坐在酒缸边上喝。这种地方是体力劳动者,三轮车工或者装卸工常去的地方。要一小碟猪头肉或者什么廉价小菜、二三两一毛三一两的白干或者一毛七一两的二锅头,慢慢地喝。每次喝至微醺,朦朦胧胧看着眼前的人好像鼻子拉进拉出,那是他感觉最好的时候,也是他一生感觉喝酒最好的地方。惭愧的是,我这个北京人竟不知道有这样的酒馆,想一见而终不可得。我后来一直琢磨,老先生喜欢那小酒馆的什么,可能是酒客之间的疏离关系,看着都很眼熟,但彼此却是淡淡的,在“文革”之中,这样的关系恐怕是上佳了。

  我不会喝酒,从不理解酒中的乐趣何在,曾问一位极熟的嗜酒者,酒的好处到底在哪儿?什么样才算最高境界?我不知道他是不善表达还是“妙处难与君说”,只说喝到头有点晕乎乎是最高的境界。天呐,这就是喝酒的最高境界。我曾多次想体味一下老先生所说的看别人鼻子拉进拉出而不可得,总觉得这境界是可望而不可即,若只是头晕乎乎,对我来说,半杯啤酒就够了。差不多只要沾酒,我就能到这一境界。只是晕乎乎怎么好,仍然体会不出。

  中国人之嗜饮善饮大概世界上没有民族可比。我以前就不懂,何以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会没有酒。后来看一个笑话,觉得煞是有理。一个妻子善饮,她的丈夫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何尝有酒?妻子说,那七件是开门才要的,而酒是早就得备下。真是高论,谁都知道酒越陈越好。而那七件却是不必要陈的。再有一个证据是哪里的酒也没有中国酒性烈。一向以豪饮著称的俄罗斯人的伏特卡比起中国的烈酒来说,只是小弟弟。据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带回一瓶茅台,要给美国“第一家庭”表演一下中国酒可以点得着火,差点没把白宫点着。北京的二锅头有六十五度,而一位有东北兵团经历的人告诉我,东北人自酿的草籽酒,能到八十度,而有善饮的老职工,这么烈的酒可喝一斤半。

  平常觉得中国人喝酒不像洋人,总得有什么下酒的大菜小菜,而洋人喝酒可以只喝酒不吃任何东西。也许是酒的度数有差别?但是一位曾在内蒙插队的朋友告诉我说,“文革”中内蒙有的牧民嗜酒而无钱买下酒菜,就蹲在地上,拿一个长长的洋铁钉放在口中从这头到那头履(加提手)着嘬一下。我颇不解,那有什么用,能顶吃东西吗?而这位自己也不并嗜酒的朋友却振振有词,说那可以换一个感觉,换一个口味,就等于吃东西一样了。这是我所听到过最耐吃的下酒菜了。曾问过别的有内蒙经历的人,我并非为了怀疑朋友的诚实,只是想知道,这是一种民俗呢,还是某一个人未得推广的创造性发明。人家都说闻所未闻。当然这并不能证明朋友所说是编出来的。这样的事我觉得非亲眼所见,怕是想不出来的,往往想象力跟现实一比就成了跛脚的了。

  最让我奇怪的是,对国人来说,酒简直有一种亲和力。常见一桌人素不相识,坐在一起,个个设防,矜持拘谨,万难沟通。如果菜一道道上来,却没有酒,那么个个持箸不前,僵硬的姿势和拉不开的笑脸,像是每一个人都坐在冰窖里已经冻得半僵一样。然而只要酒一上来,尚未沾唇,已经有几个人开始活跃起来,于是给别人斟酒,于是有人推拒,于是有人半推半就,于是有人来者不拒,于是有人开始“叫板”,于是有人说可以喝一点啤酒或者什么淡酒,于是大家统统认为他没有喝什么酒的自主权,必须尊重大家的意思,喝最烈性的酒。随着斟酒拒酒的“推手”,原来彼此漠不相关的神情不复存在,人与人之间的“冰坝”顷刻间消融,一时间春风和煦,春日暖人。

  随着酒酣耳热,却似夏天的太阳头顶高悬。一个个面色酡红,大汗淋漓,宽衣解(领)带。于是开始猜拳行令,大呼小叫,荤素笑话,街巷杂谈,十个人生出一百条舌头,一百条舌头没有一条肯闲着。这时候才知道中国人并不那么藏而不露,谦恭有礼。记得毕业典礼时,在学校食堂聚餐。大约也有二三百人,论受教育程度,都是硕士博士。酒到半酣时,有人唱起《妹妹你大胆朝前走》来,于是一多半人随声附和。真是声震屋瓦,响遏行云。唯独我们旁边一张桌子坐着几个外教,有两三位“中教”陪着,一直静悄悄地吃,像是怕吓着谁一样低声谈话。没酒时,中国人,特别是受过教育的人,多半是藏,而看外国人多是露,谁想一借了酒,便倒了一个个儿。

  等到酒都有了七八分,那么酒席上的金秋季节就已经来临。你尽可以收获播种下的“友谊”。两个人喝了一顿酒,就亲密得像有了一辈子的交情。那种相见恨晚,依依难舍,让旁观者看了都不觉动容。真是历来那句老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了。

  等到酒阑人散,冬天也就来临。宋代柳永〈雨霖铃〉写离情别绪绝佳:“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把那种凄清孤寂写得入骨铭心。天真的人以为酒席上结识的朋友,纵使别离,也是“海内存知己”了。曾出差某地,有人给我介绍某人,说是他的铁哥儿们,有事尽管去找他,只要一提自己的名字,就等于拿到了彼处的通行证。所幸的是,我并没有什么要紧事要求人,可偏巧遇到了这位“铁哥儿们”,免不得提起共同的熟人,借他搭个桥,省得隔水问樵一样,一问一答就完,无法继续下面的对话。谁知这位铁哥儿们好把我的熟人一通褒贬,后来回过味儿来,大约是这位熟人为人淳厚,一顿酒喝得就以为“天涯若比邻”了。哪知那位早心随酒冷,“一片冰心在玉壶”了。

  西谚中有一句说,好人都喝酒,坏人才喝水。就像中国话所说的,酒后吐真言。意谓好人不怕醉酒而说真话,坏人因此不敢喝酒。为了这话,我曾百思不得其解,那浓酒的热情是真的呢,还是没酒的人淡是真的?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是人淡酒浓,相反情况也不少见。但是原来只被浓酒聚起来的人,随着酒散而淡,却是正在情理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