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燕子斜

  这是一个偷来的题目。

  从前听到过一个笑话,一位私塾先生对学生说,书上常说日月星辰,这日月是实在有的,星辰可全在书上,是古人编出来的。因为先生是个大近视眼,在没眼镜的时代,就以为星辰不在天上,全在书上。这回轮到我了,竟又不是笑话。对我来说,多少年以来,燕子也是不在天上,全在书上。

  最习见的诗词里常提到燕子,“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新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燕子来时春社,梨花落后清明”,跟咱们的古人多么亲近呵,不在“堂前”,就在“梁上”。

  然而我却从来未见过一个燕窝。今年残冬时节,一位朋友怎么说起燕子。说在南方燕子都把巢筑在堂屋里,每天开大门时它就飞出去,晚上关门前自会回来,就像家里的成员一样。这在北方是见不到的情景。但是他邻居家的阳台上前两年都有燕子来筑巢,去年被小孩子捅坏了一半,不知今年还会不会来。而他盼着燕子来他的阳台上筑巢。并且不无乐观地说,现在大家都封阳台,我不封,燕子总会来的。

  我也知道在鸟类中燕子与人类的关系特别,似乎是伴生。燕子并非人类豢养,它会自己捕食,可是早莺争暖树的时候,它却成了“谁家”的“新燕”。为什么它把巢筑在“堂前”,“梁上”呢?以中国人的食性也是没有东西不吃的。连麻雀都是美食,在鲁迅先生的笔下,乌鸦炸酱面更是吃得连嫦娥都奔月了,但唯独我没听说过吃燕子的。也许正因此燕子才敢来筑巢吧,但是为了人类的庇护吗?我不懂,也许要问鸟类学家才会知道。可是它这习性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呢?人类有“堂前”、“梁上”不过才几千年呀!我是早知道有“王谢堂前旧时燕”之说的,明证燕子是也居住在大城市中的,可我不知为什么从来固执地认为,它是生活在农家的。所以听了这位先生的话就不免觉得奇怪,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小时候常见的是乌鸦与麻雀,再就是鸽子和喜鹊。如今连一般说来并不讨人喜欢的乌鸦和讨人喜欢的喜鹊都少见了,我连飞着的燕子都见不到,怎么会有燕子到阳台上来筑巢这样的事呢?我自以为也算得上老北京了,在阳台上筑巢这样的事竟闻所未闻。于是见到飞着的鸟儿就留心,但总见到的仍然不过是低飞的麻雀和高飞的鸽子而已。

  其实我并不怀疑这位先生的诚实可信,只是奇怪我怎么就看不见呢?于是还不断接到有关燕子的消息--邻家的燕子又回来了,修复去年掉落的前半旧巢,每两分钟一来回,想见其辛苦。于是朋友大发感慨:“尤想见当其衔泥时可能遇顽童追赶,大人捕捉,又遥想其南去北来,关山千万里,活了三年多么不易呵!”

  终于有一天,已经是夏天了,我在西郊看到了燕子。马上报告,得到的回复是:“一直想写一篇《微风燕子斜》,只想好第一句‘至今有在北京的朋友,没有看见北京上空迎风飘游的燕子,令我大奇’,看来这一句也不能用了。”我并不觉得有太多的歉意,下笔千言的才情,一句不能用有什么要紧?但于此却知道,我之不见燕子在人家也是以为大奇的。而更令我大奇的是,以后看到燕子竟成寻常事。虽然仍然未见到燕窝。但是平常站在窗前或者骑车走在路上,特别是黄昏和雨前,看低飞过去的鸟儿,麻雀尽管仍然居多,但是燕子也是几乎每天可见。于是悟到,不是北京没有燕子,是我心里没有燕子。我一向自以为看什么都很客观,然而眼睛竟然会被心蒙蔽得视而不见,而且到了这么极端的地步,却是我以往从未料到的。

  其实也许不独是我如此。在美国十九世纪文坛巨子爱默生的笔下,亨利·大卫·梭罗“注意到他屡次遇到这种事情:从远方收到一种稀有的植物之后,他不久就会在他自己常去的地方找到同样的植物”。梭罗虽然在十九世纪并非声名盖世,但是今天已经成为美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哲人之一。据说现在每年都有许多人到马塞诸萨州康科德附近他曾以最简朴的生活方式隐居过两年的小小的瓦尔登湖去“朝圣”。我曾想中国常有什么“天人合一”之说的,抛去它原有的内涵,只从字面上理解,如果真有人能够做到天人合一,那梭罗应该是当之无愧的。他对自然的感觉、观察、感应、热爱都是被文明世界称为“野蛮人”才能够具有的,而他对它们的描述却由于他使用了“文明社会”所能接受的文字而被许多人了解。特别是在如今物欲横流的世界上,他理所当然会为许多对现代文明及其生活方式不大满意的人所敬仰。如果连对自然极其敏感的梭罗尚且如此,是否这也是人类的通病呢?

  恰恰看到《读书》杂志中一篇文章,谈到美国和其他国家大量的实验心理学、新闻学的研究试验表明,人类有对自己不了解或不喜欢的东西视而不见的现象。也就是说人眼与照相机不同,有个筛子能把不了解或者不喜欢的东西筛出去。其实何止人类眼睛,耳朵也一样的。曾在街头看到几个十几岁的孩子站着或者一条腿跨在跑车的横梁上眉飞色舞地谈话,突然其中有两个伸出手臂从指关节腕关节肘关节肩关节一节节弯曲却又僵直地蛇一样的动起来,因为正走到他们的面前,动作突兀地吓了我一跳,及至走过才醒悟过来,是街旁的店里放出了霹雳舞曲,而当时霹雳舞正在中学生中间风行。如果不是那两个孩子的手臂,那乐曲我不会介意的。

  但我并不是不喜欢才见不到燕子。记得上学时有一次作业是分析杜甫的《江村》--“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悠。自去自来梁上燕,相近相亲水中鸥。……”。我取巧翻了老杜卜居成都草堂前后的几首诗,拿来一通发挥,说此诗表达了杜甫身遭战乱,饱尝颠沛流离之后,在草堂定居的安逸喜悦的心情。说真的,以我孤陋寡闻的见识来说,我觉得因为燕子与人的特别关系,所以有关燕子的诗,常带着一种宁静、恬淡的世俗生活的动人情调,不独杜诗如此。当然有的也会带有一点淡淡的哀愁。老师可能误以为我对杜诗挺熟,给了一路的浓圈密点。我也是少有人夸奖,所以这事至今还记得挺清楚。想想之所以对挺喜爱的燕子视有若无,恐怕还是因为太不熟悉,没有燕子在堂屋里飞进飞出的体验,以至于忽略了它的存在。

    一旦留心,却又几乎无处不在了,恰如梭罗的经验一样。这不,由于燕子在窗前已经习见,有一天追踪两只燕子,发现它们的窝就在我家对面的一个二楼阳台上,而且有两个。这本是每日上下楼来来去去抬头低头就可见的。于是不免觉得前些时候到处伸着脖子找燕子充满了荒诞的意味。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看见迎风飞翔的燕子,不禁想到古人作诗作词,真是很讲究。如果刮大风下大雨,燕子一定都躲起来了,不会是高尔基笔下海燕那样搏击风浪的英雄,而当微风时节,燕子的轻灵身影用一“斜”字真正传神。终于有幸常见燕子,终于也体味出一点以前读过却没有发现的诗中的意象了。谢谢这位朋友教我看见北京的天空不仅有麻雀和鸽子,还有燕子。但是他大约不会想到,我从此对眼里见得到和见不到的东西都少了一分自信,多了一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