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蓝桥》随想

  周末坐在电视机前泪眼婆娑地看费雯丽和罗伯特·泰勒主演的《魂断蓝桥》,看到夜里一点半。等到早上九点半起床时发现本来就小的眼睛已经肿得快睁不开了。庆幸仍是星期天,否则一进单位的大门,我这个最不起眼的人就会像明星那样引人注目了。不熟的人一脸写满问号,可能还会继之以背后的嘁嘁嚓嚓,可你要真打算解释不过是看一部电影闹的,会被认为精神有问题,而熟识的人会关心地问个没完,好像流眼泪这么个人类的基能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不可以来。

  其实我真的那么被感动吗?我自己都表示怀疑。因为我始终自己在制造间离效果。我在想好莱坞是怎样研究观众心理,以至于获得巨大成功的。女主角玛拉必得是一个现代灰姑娘--天真纯情的芭蕾舞女演员,如果被剧团开除,前景就是沦落风尘,做下等妓女。男主角不仅相貌英俊出身豪门而且兼有一切美德,非但不是花花公子,简直是位情圣。在一个个巧合和偶然中开展剧情最后不可避免的成为悲剧。报上已经入了死亡名单的男主角罗依平安归来,意外地遇到了在火车站寻找生意机会的玛拉。已经万念俱灰只有苟活的玛拉重新燃起生的希望对幸福的向往。好莱坞把一切世人通行的对幸福的理解做到十足的地步,罗依富丽堂皇的家,慈爱的母亲,开明的叔父都不被世俗观念所囿真诚地接纳这个前芭蕾舞演员,上流社会的淑女们看着玛拉的幸福眼睛都绿了。然后悲剧登场,玛拉在这个贵族家庭和军团的荣誉感面前意识到她的经历已经使她不可能成为这个上流社会的一员,绝望地离去,在她与罗依相遇的滑铁卢桥走向疾驰的汽车。而明白真相的罗依仍然一往情深地到处寻找她。最后二十多年过去,罗依仍然在桥上怀念玛拉。

  这就是好莱坞。没人看了这个电影会像当年有人看《白毛女》一样,拔出枪来要给演黄世仁的陈强一枪,激发起革命热情;也不会像看《奥塞罗》一样有人给演依阿古的演员一枪,最后明白过来是看戏,自己拔枪自杀,最后他们两个葬在一起,墓碑上写着世上最好的演员,世上最好的观众,因为戏虽然悲到极点,你却找不出一个坏蛋。说它在谴责社会,好像也不是,如果不是战争,不是巧合,罗依就不会没能结婚,把玛拉交给母亲照管就匆匆离开;如果不是突然开拔,玛拉也不会不顾一切后果不参加演出去送行,最终被解雇;如果不是报纸上误登了罗依阵亡的消息,玛拉也不会在第一次会见罗依母亲时那样失态,引起她的反感,失去她帮助的可能。一系列巧合让你没人可怨地把故事引上悲剧的结局。可是如果这个片子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能这样历五十年而不衰成为好莱坞的经典片吗?

  前不久看什么电影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走出礼堂听两人谈论影片,其一说,最后这个女主角死了,这个片子就好了。大喜和大悲的结局都肯定有相当的拥护者。记得以前上学时听老师讲一出并没有历史根据的写蔡文姬父亲蔡邕负心的戏在农村演出,结局是“马踏赵五娘,雷劈蔡伯喈”,竟引起“剧场”骚乱,观众不能接受这个结局,非改成蔡伯喈回心转意,与赵五娘破镜重圆不可。而又曾听人说过一些印度穷人爱看电影到什么程度,卖血去看那些写富人怎么生活的片子。因为生活的困苦使他们需要一些精神的麻醉。尽管人类有这种需要,可是无疑悲剧的艺术感染力更强。我疑心是因为欢乐和幸福永远是那么短暂,只有痛苦和悲伤能深沉而久长。不管怎么说,喜剧肯定是比悲剧更难获得成功的。想一想人类的文明史,以喜剧著称的作家寥若晨星,而悲剧作家却数都数不过来。我以为悲剧可以分一二三流的剧作家,而喜剧要就是一流,只要不能入一流就只能是闹剧。说到底喜剧何尝是写人类的欢乐与幸福。鲁迅先生有一句名言:“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同样是写人类的悲哀,只不过一个是做出正经的样子来告诉你生存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一个是用讥讽的手法告诉人类这样可悲的生活你们还津津有味地活着。

  照说我这样批评地看此片不应该感动成这样子。可我真的是涕泪涟涟。而且我虽然以前没看过此片却早知剧情,也知道我是最没出息的,虽然知道这些故事都是编的,现实生活中的悲剧可能比这真实得多,却要半夜不睡去看它。

  但是看电视与电影肯定比看现实生活中的悲剧安全得多,除了一洒同情之泪,并为自己的同情心感动得再多洒几点泪之外,不必再付出什么。若是街上碰到比玛拉还值得同情的人要付出同情的话,肯定会给自己带来许多麻烦。事实上人非圣贤,谁也无法像王国维先生所说的“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何况即使有担荷人类罪恶之意的当代贤者圣徒之类实在也只能一天到晚自己作精神痛苦状,并不能实际解决多少世人的精神痛苦。历来人类解除精神痛苦的招数几乎都是麻醉,而让人清醒的都是益加其苦。若说解决现实痛苦则更难,诚如鲁迅先生所说:“天下事尽有小作为比大作为更烦难的,譬如现在似的冬天,我们只有这一件棉袄,然而必须救助一个将要冻死的苦人,否则便须坐在菩提树下冥想普度一切人类的方法去。普度一切人类和救活一个人,大小实在相去太远了,然而倘叫我挑选,我就立刻到菩提树下去坐着,因为免得脱下唯一的棉袄来冻杀自己。”坐在电影院看电影或者坐在家中看电视实在是可以避免脱下“唯一一件棉袄”的好办法,而且电影电视在满足了我们精神需要的同时,也给那些影视从业员提供了远不止一件棉袄。倒真是“自他两利”。

  而令我自己非常惊讶的是,我看这个电影得个什么教训。玛拉的朋友为了仗义,明知会被开除仍骂了她们芭蕾舞团的老板--一个只知道艺术却毫无人性的老太太。最后为了生活,为了玛拉生病,沦落风尘。当然这也是玛拉必走的路,她不可能让朋友为自己做出这样的牺牲,而自己置身事外。玛拉被开除是没办法,而好朋友则不然。看这情节不禁想,确实人在矮檐下有时是不得不低头的。正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强所不欲,亦一苦事,然而饭碗一失,其苦更大”。如果此时不低头,彼时可能头得低得更多。可是再一想,如果在矮檐下就低头,其实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法高昂着头了。因为没矮檐的逼迫,头昂到那里去都并不真是昂。事实上只有矮檐下昂着头,才是真正昂着头。于是结论只有一条,除非死了。当然确实世上虽然极少,却总有人是以死来付昂着头的代价。而且即使玛拉朋友的骨气我也是很佩服的,只是结局太惨。可没这结局又有什么骨气可言呢?真是人类的事情永远说不清。记得总听人说,一千个人看《汉姆莱特》就有一千个汉姆莱特。我想可能没几个人看了这么一出爱情悲剧会俗到我这样竟想到饭碗问题上去,也许也可算作世相之一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