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生活

  宋代的大文豪苏轼论作文曾有一句被引得滥了的话,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我没有这种作文的境界,也不知今生可能不可能达到,但是在朋友间闲聊,近乎于这种感觉。

  我知道近来大家都颇鄙薄于闲聊,这是北京人只说不做的陋习,但我总不能改。其实确是因为常常穷极无聊,或者是有一种与他人交流的愿望,或者感到无聊的人不只我一个?当然也不是每一个穷极无聊的人都肯收容我,也不是每一个穷极无聊的人我都待若上宾。有一句名言,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的确的,连无聊都各有各的无聊,张三与李四的无聊可能有天差地别之远,无所谓高下,只是并不相通而已。

  一次闲聊,开始是什么事都不入眼,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因为没人阻拦,也没人反驳,这话题就变得渐渐“无聊”起来。于是方向就在不知不觉中转换了。朋友说起清晨故宫筒子河一带,水面上漂着一层雾气,有许多人在那里溜鸟,打拳,运动等等。有一度她与先生常常在那个时候去,她并不参与其中,只是一个旁观者,但是看到这种宁静安祥,登时觉得生活非常美好。还有的时候一些老人或者不老的人在路灯下那么一心一意地打牌下棋,就觉得人的生活要快乐其实是非常简单。她的话使我感动,觉得是非常朴素的真理。   

  的确生活中确实有许多事情看上去平淡,但一看到,或者回忆,就有一种心好像抽紧一下的感觉,有时仿佛眼泪立即就要流出来似的。记得我的小外甥两三岁时一度来与我的父母暂住。父亲每天下午三四点钟都在茶几前跟他对坐。太阳已经从那扇西面的窗子斜照进来,满室阳光。如果是夏天就要拉上厚厚的窗帘以阻挡暑气。父亲坐在沙发或者一把藤椅上向前倾,小外甥坐一把小椅子够着茶几还有点勉强。一人一杯茶,当然小外甥是淡淡的茶,一人一只小盘子,边上一两只点心盒,有点精致或者平常的点心和零食,两人津津有味地吃,有时说几句话,有时不说话,或者各喝自己的茶,吃自己的点心,或者你让我尝尝这个,我让你尝尝那个。小外甥直到自己已经上了小学,父亲也客居他乡,还不止一次怀念过跟外公一起喝茶的日子。虽然他很小,也许怀念的仅仅是点心,并不见得是茶。然而那平平常常的场景竟不止一次让我有“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感受。

  鲁迅先生有一篇《“这也是生活”……》,写于他将去世前不久。说到病中陷于无欲望的状态中,没有想到死,但也没有觉得生,待到病情有了转机,才觉得疲劳,才需要休息。而他的要求是那么的简单,只是喝一点水,看来看去的看一下。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

  即使如鲁迅先生这样的思想家,生活其实有时就是这样的简单,病稍有起色之时,使他感到切实的不过是看来看去的看一下自己早已熟识的一切。此时的鲁迅先生肯定与曾自称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拿来工作时的想法不尽相同了。平时他也看这些熟识的东西,算作一种休息。“但我们一向轻视这等事,纵使也是生活中的一片,却排在喝茶搔痒之下,或者简直不算一回事。我们所注意的是特别的精华,毫不在枝叶。”他说古人常欲得其“全”,连制造“鸟鸡白凤丸”,也是将全鸡连毛带血的收在丸药中去,方法固然可笑,主意却是不错的。所以他有一句极深刻的话,“删夷枝叶的人,决定得不到花果。”

  曾经看过一部钱拉·菲利普和劳洛·勃洛比吉达主演的《魔鬼的美》,是有关魔鬼诱惑浮士德博士故事的各种版本中的一种,充满了哲理,非常耐人寻味。说得是浮士德博士老迈之年,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生都耗费在实验室中,觉得自己简直没有生活过,错过了青春、爱情、娱乐、游戏种种生活乐事,为了追回这一切,他与魔鬼签订了死后出卖灵魂的契约,魔鬼则把青春还给他。在看此片之前,我所受到的一切正面教育中,像学校、书籍等等,都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之类,看到的常是已入老境的前辈们自叹虚度年华,一事无成,即使有的很有成就,仍然认为是无成。常见有人嘲笑守财奴的贪婪,却不知有的人对知识与智慧的追求,其贪婪不亚于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苔对金钱的追求。当然前者人称之为雅,后者人称之为俗,但其无止境,不厌足,还有些不自量力,未见得真有本质上的不同。然而这许多的教诲并不能令我上进努力,但是年华虚度得总有点心慌慌得充满内疚。倒是这部电影让我意识到事情还可以换一个角度看,原来后悔是人生之必然,就看你愿意选哪一样了。从此“少壮不努力”得好像有点问心无愧了。当然这是我的歪理,不能认真的。我不过想说,生活当是鲁迅先生说所说“得其全”,删夷枝叶得不到花果,删夷花果或者连枝叶都得不到也可能的。

  一个人一天只喝茶搔痒闲谈看来看去固然无聊,但是一天到晚做庄严悲壮状,其实与前者无异。“文革”期间一切除了“革命”仿佛什么都在被扫荡之列,结果无论花果枝叶全没剩下。所以鲁迅先生说,给名人作传的人,也大抵一味铺张其特点,李白怎样作诗,怎样耍颠,拿破仑怎样打仗,怎样不睡觉,却不说他们怎样不耍颠,要睡觉。其实,一生中专门耍颠和不睡觉,是一定活不下去的,人之有时能耍颠和不睡觉,就因为倒是有时不耍颠和也睡觉的缘故。

  看看许多自命或被赞赏为准救世主的人,其实也正在做着俗人一样的事,吃饭睡觉结婚生子,如果他们真的一天到晚像坐在莲花宝座上的如来那样法相庄严的话,迟早要发精神病的。于是有人疑其伪。我倒觉得如果走火入魔的真诚,弄得要住精神病院,岂不徒增社会负担。所以倒不如伪来得好点,于人于己于社会,都不算太坏。

  问题是天下总有老实的人,误把这种事当真。我曾有一个同学,学习可以说是刻苦。有一次准备考试时,她跟我说她的眼睛已经看什么都是双的了。我疑心她用功太过,第一个建议看医生,第二个建议放下书,去玩玩。她认真地问,怎么玩呢?天下的问题真是既怕高深,又怕简单。你问我什么是相对论,我也不过如此:愕然无以对答。坦率地说,一认真起来,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玩。

  十九世纪美国的哲人梭罗曾说过,如果我希望一个孩子懂得一些科学文化,我就不走老路子,那不过是把他送到附近的教授那里去,那里什么都教,什么都练习,只是不教生活的艺术,也不练习生活的艺术。

  生活的确是一门艺术,也许真懂得它的并不多。我们的学校里也的确不教给学生生活的艺术,更不会练习生活的艺术。可是玩耍永远是孩子的天性。有时看到孩子津津有味在玩沙子,小纸片之类的东西,常不解那有什么可玩,但几乎是同时就意识到自己的确老了,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孩子们玩是不用人教的。那是天性,只有成人才可能有不会玩的可能。不知是谁使我的同学认为天下除了学业什么都是不重要的了。如今一看到小孩子在学校和父母的双重逼迫下痛苦不堪地与游戏告别,就觉得凄凉。念书固然重要,但生活本身更重要。

  俞平伯先生在《重刊浮生六记序》中有这样一句话:“我们与一切外物相遇,不可着意,着意则滞;不可绝缘,绝缘则离。记得宋·周美成的《玉楼春》里,有两句最好:‘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这种况味正在不离不着之间。文心之妙亦复如是。”事实上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

  记不清在哪里看到的一段话了,说得非常有道理:即使你知道了空气分子的化学构成,大气的气流是如何运行,地球怎样自转公转,你仍会错过落日的余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