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变奏

  听到啁啁啾啾各种鸟叫,恍惚觉得自己在大森林的小木屋中,闻到松树的清香,看到阳光从枝叶中一条条斜穿而过,照在我的小木屋的窗口上。等到渐渐清醒,睁开眼睛,才从幻觉回到现实中,我仍睡在自己床上,在自己水泥闸子的房间里,是邻居阳台上养的鸟在叫。

  阳光把小半幅窗帘的花朵照得鲜明耀眼,看情形至少有八点半了,终于想起这是星期日的早晨,可以不必马上起床。闭上眼睛,听着鸟不停地叫,仿佛又回到美好的错觉中去。想起这错觉的由来,是前一天晚上看了《翠堤春晓》,“维也纳森林的故事”给我留下的美好印象。楼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这一定又是六楼装修工人背着重物上楼的声音,一步步都沉重得让听者窒息。这家人家的装修已经持续了快有两个月,有几个晚上,彻夜都可以听到非常轻非常小心的敲打声。有一夜几乎没睡,有两夜几次醒来立即就听到那小心翼翼有节奏的敲打声,好久没能理解,什么东西可以那么持续地发出声音,如果是人,总要休息,总要有间歇呀!不知这一家家一户户的装修产生的噪音公害有没有个尽头。

  突然楼梯上响起排山倒海的下楼声,让人觉得这房子快要塌了。我知道这是六楼一家的中学生下楼,他永远这样下楼。他是三两级一跳的,但是却仿佛每跳的声音都因为快,或者因为余响混成一片,不知道的人误以为几个人在同时下楼,你听不真切他的每一跳,就疾如旋风地冲出楼门。如果谁有心脏病一定把他每天的下楼视为灾难。而我羡慕他暴风骤雨式的下楼,只有青春的生命才能有这样的活力。美国总统里根在任期间,每次下飞机的舷梯,最后一两级时,都会跳着下来。每次看到他跳下那一两级都会想,七八十岁的年纪,还要做出跳的姿态以示年轻,真可悲,但是还敢跳,真可敬,而且还能跳,真可佩,从未跳出过漏子,真可怪。我所认识的许多才四五十岁的人,已经开始用顶上的功夫--染发了,可是很少有人用足下的功夫,试图像里根那样步履轻捷。到底染发是借助外力,而足下的轻捷来不得假。我乐见那些白发的充满活力的人,不乐见黑发就没生气的人。可是谁管我的感觉呢?时间的推移总会使这位如此下楼的中学生,放慢脚步,最后慢得像那位五楼的老太太,无论上下都要两只手攀着扶手,把两只脚都迈上一级歇够了气,再试探下一级。中国的老人有谁能像里根那样上下楼梯,哪怕你说他是作戏?我无声地笑起来,我距老太太式上下楼梯比那中学生不知近多少,怎么会去播人家的快镜头,不先想想自己的正常播放速度?

  不远处的停车场上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又响起,而且循环往复地不停地起动,这是最让人心烦的声音。厕所里传出水管流水的声音,不知哪一家的洗衣机开始转动。两位妇女大着嗓门在楼下说什么东西的价钱,一问一答,又反复计较,其中夹着“有旧家具电器的卖”,有“旧衣服的卖”的吆喝声。我住在四楼,且严闭着门窗,却听得真切,先是不解她们两个为什么把这件并非与大家都有关系的事情这样讲演地宣布出来,接着又想起包厢的声音是应当比池座好,一个父亲的老同学是建筑声学家,他就说过,声音是向上走的。所以歌剧院的好座位在某些包厢。

  鸟还在叫,又响起“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我最讨厌声音之一。阳光已经照到了半幅窗帘上,我终于决定起床,因为再躺下去,绝对也听不到什么动听的声音了。于是我也加入制造声音的行列。

  做了一系列日常“功课”之后,一边做家务,想起施特劳斯,找出一盘“斯特劳斯家族”的录音带来听,尽管看过了《翠堤春晓》再来听施特劳斯,并没有与往日不同的感觉,旋律优美,节奏轻快,可总有些浮华。倒是《翠堤春晓》中《当我们年轻的时候》的旋律久久在耳边回荡。我想起一位学工的老先生,他是我们家的老朋友,我觉得他与那些学文的人大不相同,没有一点浪漫理想色彩,任何事情在他的眼里都像是机械制图,刻板规矩,容不得半点想象力和越轨,他的公差永远严格得正负没有几道儿(百分之几毫米),冷峻现实得有时令人难以接受。更可气的是许多事都不幸被他言中。而他总是穷寇猛追,得意洋洋嘲弄地问,我说的怎么样?连公差都正确得让我泄气。但是有一次他说起他年轻时流行的“一百零一”(名歌)的时候,也说起这首《当我们年轻的时候》,甚至还用英文唱了两句,我看到他冷峻的外表下面的另一面,不管它掩藏得有多深,总会在你没有防备的时候哪怕是瞬间地闪现。我窃喜,人生总有“机械制图”不能规范的时候。直到看了《翠堤春晓》,我才知道这是施特劳斯的曲子,虽然我并不相信影片中那个作曲家与女歌唱家伤感的爱情故事有什么真实的依据,但这支曲子的确很动人。

  楼板通的一响,接着隐隐听到小孩子的哭声。这是我们楼上的那个淘气的小孩子大约又碰翻了什么,不知是伤了自己,还是被吓坏了。孩子总是让成人羡慕,大人做了坏事要默默承担责任,承担后果,而孩子可以放声大哭,自己做了坏事情,仍然可以像受了委屈一样发泄一通。

  我终于坐下来读一本喜欢的书。又听到了鸟叫声。邻居家究竟养了多少鸟,有多少种类,我动物学的知识太差,从叫声中听不出来。但是可以猜出至少有几种。曾看到一只黄绿色的像是鹦鹉,但绝对不是普通的虎皮鹦鹉,在我家与邻居有一水泥板之隔却顶端相通阳台空隙处钻出来。邻居的阳台封得很怪,好像只有这一三十公分高的地方露着,因为我家的阳台没有封,所以它就这么敞着。我在想这只小鸟不知怎么逃出笼子,一定马上就要飞走,可观察半天,并不见它飞走,东张西望半天,缩头缩脑地又退回去了。人总拿鸟的飞翔来比喻自由,岂知有了人类的豢养,连鸟都可以训练得不爱自由了。

  太阳还没有真正照到西墙上,就已经黯淡无力了,渐渐收尽了余辉。才不到五点已经是掌灯时分,冬日的白天就是这样短暂。有人大喊大叫起来,虽然听不真切,却听得出声嘶力竭,夹杂着摔东西的声音。现代的水泥建筑就是这样传声,你不知道这声音是从楼上传来,还是楼下传来,叮叮冬冬,好像不止是吵架,而是“打”架了。想起住在平房的时候,有人家吵架,必有好事者围观,有好心者劝架,常觉得每个人楔入他人生活过深,疑心有的人想痛痛快快吵一架都不能。楼房就这点好处,咫尺天涯,你甚至都弄不清是楼上在吵,还是楼下在吵。真是那句名言:“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意识到那家已经不再吵,都不知吵架何时停止。事情永远如此,开始时惊天动地,待到收梢,却不给人留下什么印象,意识到时再追究,便觉好像是自己无聊了。于是许多事情就这样虎头蛇尾,下次又不脸红地重新惊天动地地开始。

  听到抽油烟机的声音,接着闻到红烧带鱼的味道。原来读安徒生童话《牧猪人》,老想着那位公主可以闻到全城人锅里烧菜的味道是个什么感觉?而如今,我差不多可以天天在听到抽油烟机声音之后,就知道我的楼下今天吃什么,这感觉并不好,一两家的味道尚且如此,要知道全城人的锅里煮什么,非得吐出来不可。

  该是看电视的时间了,但是除非有足球赛,可以听到全院子一时而起的欢呼声,或者像是普天同叹之外,平常是听不到各家电视的声音的。想想全城人几乎都可以笼罩在十几个电视台的声音中,不知怎么突然有点恐怖的感觉。感觉真那么不相通吗?至少听觉都在十几个电视台中相通呢?

  总算又重新回到床上,看书困了,就关上灯。想起早晨的鸟叫,突然才意识到,鸟一到天黑了就不再叫。我虽然觉得鸟是最不宜关起来养的,却终年享受邻家的鸟鸣,这是一天到头唯一听到的非人类发出的,或者制造的声音,当然因为是人养,也有一半可算是人类制造了。

  听到一二百米外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才意识到整整一天那如流的汽车竟没有制造出足以影响我的听觉的声音,倒是夜深了,才听得真切,怪道有人说王维爱用有声写无声,比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或者:“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不过除了没有诗意的月和夜,大城市中何尝找到春山,桂花,青苔,深林?

  终于什么也听不到了,我和整个城市一起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