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先生要搬到北郊来与我们做“邻居”,他最关心不是别的,而是他的住所在元大都土城的南还是北,也就是元大都的城里还是城外。等到我告诉他,他家在元大都城外时,他无限惆怅。我真是大惑不解,为什么?他的回答真出人意料:我不喜欢住在北京城外。可是他原本寄居的西郊北大也不在城里,再说元代的土城到今天还算城吗?他仍然负隅顽抗:北大清华在明清两代都是王府花园,元大都虽然今天不是城,可若住在元大都城里,多少也可以聊以自慰。

  然而人在无可奈何之时,总得面对现实。无论怎样延宕,家总是要搬,哪怕你把它视作放逐。老先生刚安顿,便向贺乔迁的客人出示一本介绍北京的书。指给客人看元明清三代北京城的位置,说我们所居之处的土城的城门叫建德门。又拿出一个指南针,看上去比我曾祖父年龄都大,测定他住房朝向的方位。说,你看,视觉误以为是正南正北,其实是偏东。因为我们门前的京昌公路本身就不是正南正北。而我们所居的祁家豁子,大约是土城非城门的一个豁口。不知自何时起就这么叫下来了。

  同一件事对不同的人来说竟有那么大的差别。我想土城对于许多本地居民来说,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地名而已。许多人不称土城,而是儿化的“土城儿”。大约祖祖辈辈就是这么叫吧。记得曾有老师说,地名的延续性最强,能几百年的传下去,而后来的人们只知这样叫,却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叫了。譬如张各庄赵各庄,实际是张家庄赵家庄之意。而在唐代“家”字发音近似于“各”的音,后世土著居民不知“家”的语音变化,就讹为“各”了。对于居住在土城的居民来说许多人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土城儿”是什么意思,更不会在乎住在元大都城里,还是城外。如今的人们只在乎住在二环、三环、四环里,还是外。许多送货上门的商品服务是三环以外,恕不能送。而一位老师参加单位组织的“逛新城”活动,却又逛到了亚运村一带,那已经是四环之外了。城的概念自从城墙被拆除之后,就这么伸缩自如地被当代人们运用着了。

  实际上,城对我这样一个生长在北京的人来说,再愚钝再麻木也不能没有一点意义。我家曾在二里沟住了许多许多年,那里距西直门只有几里路。虽然很少朝那方向去,但给我的感觉永远是城楼上住满了蝙蝠和乌鸦。每次路过它,就有一种看老电影的感觉。冬日的黄昏每天都见成群的乌鸦聒噪着向东飞,那是它们回家了。待到我第一次读到“鸦背上驼着夕阳,黄昏里织满蝙蝠的翅膀”时,闻一多先生这句诗的意象就永远和我心中的城门联在一起了。虽然现在的北京连乌鸦都少见,而蝙蝠更像是绝迹了。

  “文革”时学校为响应“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挖防空洞,让学生们捡砖头。可在全城人都捡砖头的时候,就是半块砖也不那么易得。于是有家住西直门附近的同学就出了一个好主意,到西直门去,那里正在拆城墙。我们去了一次,捡回大约是四块城墙砖。这砖潮湿阴冷,并不是像在水中泡过的那种潮湿,像是一点点,一天天慢慢浸入了的阴冷,觉得就是一千年也晒不干似的。现在想来是负载过多的历史了吧,重得令人难以置信。我们几个同去的女孩子,带了一只木制的垃圾箱,现在做家具都不会用那样全木的了,放上这几块砖简直沉重无比。记得走到动物园附近,大家都走不动了。有的同学提议,上肩!上肩!大家咬牙一二三,刚放上肩头,我就觉得说不清是肋骨还是什么,咔嚓一声,大叫:我不行了。事后恐怖了好久,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不过在拆毁北京城墙的热潮中,终于也有了我的一份“功劳”。以后凡听人提到梁思成先生,为保护北京城墙所付出的血泪,就不免想起那只垃圾箱和那几块城墙砖。我想谁要寻找明代的城墙砖,只要以西直门为圆心,以三公里为半径划出一个圆,去考察一下这个圆中各单位残存的防空洞吧,肯定不会失望。

  有一天,好像已经许久不来的姑父突然来了。住在中关村的姑姑一家人,从来把去王府井或者到我们二里沟来,通通称作进城。其实我们跟王府井的距离比跟中关村的距离还大,何况我们已经是在真正的西直门城外了。姑父是去看正在拆毁的西直门,回来顺路看我们。据说拆城门的过程中,发现里面还包含着一个元代的小城门。当时觉得殊不可解的是姑父挨整之余,还会偷偷跑来看什么破城门。破城门有什么好看的呢?倒是后来可以懂了,城门与他的历史专业有关。虽然那时只有挨整是专业了。以后从来没问过他对拆城门的感受,现在已经再也不可能问了,他逝去已有十年,想来与我的感觉肯定大不相同吧。

  最近承那位不愿住在北京城外的博学老先生见告,西直门瓮城内所含的元代城门是和义门。他清楚地记得1969年拆西直门时,他也去看过。当时为了照相,把这拆出的元代城门还冲洗过,显得非常新。好像有一块碑说明是元末至正年间修此城门。大约是明初重修北京城时,拆起来嫌费事就修在里面了。老先生说,可惜当时人没经济头脑,若是修路时绕过,保留它,现在不又是一个旅游景点?说马可波罗当年从此门走过,会有多少外国游客对它感兴趣?不过,当年想不到的岂止这一个元代城门?

  如今进城常走的是德胜门。一次顺路去沙滩的老北大红楼拜访一位先生,说我正好进城,顺路来访。主人听了惊讶,“你管这叫进城?”因为这话,我才意识到,我自己居然也会用“进城”这个词了。走在这个当年多少风云人物进进出出的地方,踩着嘎吱嘎吱作响的楼板,看着高大老旧的房子,一副贵妇老去,气韵犹在,韶华尽去,美貌凋零的样子,遥想“五四”时代英才硕学的风采,真有点“不胜天地古今情”的意思,到底与走在一个现代化的街市上,看浓妆艳抹的俊男靓女的感觉大不同。我只好解嘲地对主人说,我们如今是地道的乡下人,到这里来怎么不是进城呢?

  的确,我如今一过德胜门就觉得是进城了。别管有些郊外也繁华热闹,但与“城”一点也不搭界。德胜门好像已经是北京九座城门中唯一幸存的一座城门的箭楼了。每每奇怪的是黄昏时的德胜门就会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虽然没有当年西直门残破状的凄凄惶惶,也没有蝙蝠与乌鸦了。看着下班时匆匆忙忙的行人,在这个几路公共汽车交汇处抢上抢下;看着身边的骑车人,摇着铃按着刺耳的喇叭在狭窄的车流人流中熟练地穿梭;看着紧帖城门的一圈铁栅栏边上坐在自己行李卷上的神色茫然的民工,好像汽车就从他们的脚上轧过;我总想这城对我们许多人意味着什么?它历经几百年的沧桑,在拆城的热潮中侥幸存活下来,总好像应该有点特别的意义。它就这样无语地站在那里,看王朝的流水,潮起潮落,看世纪的风云,云散云飞……

  可是它有什么意义呢?也许什么也没有。它不过是一座幸存下来的城门而已,一个代建筑的样式而已。每一个对它不屑一顾的人可能正是懂得它真正的含义。对大家来说,最琐屑的生活,恐怕比起怀古,比起关心是几百年前李自成从德胜门进北京推翻明王朝,还是吴三桂从德胜门带清兵进城,更现实得多。除非再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要拆它,才会再引起人们的注意,否则它的命运怕也就是被视若无睹了吧。如果每个人走过它都大发思古之幽情,这世态是不是比不闻不问更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