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教程

  曾在《参考消息》上看过一则新闻,说北欧某国,瑞典还是丹麦记不清了,有人开了一家“借口公司”。譬如今天你不想上班,打个电话去,借口公司给你提供一个不上班的借口,小到牙疼,大到参加奶奶的葬礼。当时正是经商热,几个熟人凑在一起看人发财直眼红,又恨无本钱,于是我提议何不开家借口公司呢?首先无本万利,第二有绝对充足的市场需求,第三我们个个借口多得供大于求。只是真做“可行性研究”时,才发见一点可操作性都没有。人人都是一家借口公司,谁跟你讨牙疼之类的借口呀!只得改想别的发财主意,什么卖馄饨,卖油条之类。当然最后都是瞎讨论半天,什么也没干,依然精穷。最后不免心下里有点看不起这个北欧某“君子国”了,水平也太低。牙疼这样的借口还得找人代理。于是又有点恨国人了,要是都是北欧“君子国”的智商,我还愁英雄无用武之地吗?真是“时有英雄,不使竖子成名”!

  转眼几年过去,还真有点贼心不死。但是也知道想要在国人之中施展这种手段,非得有点大智大勇不行。于是下点功夫考据一番,觉得现在有资格来谈谎言了,而且是如假包换的真货。

  先说目的。从小就听到不知多少遍教小孩子不要说谎的故事《狼来了》,长大以后也好像再给小孩子讲过,但是从未想过这故事的真正含义。直到有一天不知为何突然索解起它的含义来了。这个故事明明白白告诉孩子,说谎的结果是自己最后吃亏。实际上目的是非常明确,就是要自己不吃亏。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说谎的结果是最后不吃亏,或者说真话的结果是最后吃亏,我们要不要说谎呢?傻子才再往下问。

  一位朋友曾对我说,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了,如果教他诚实善良正直,怕他以后吃亏,人类也毕竟有着趋利避害的动物本能,但是如果教他说谎,做个坏人,有违自己做人的信念不说,也没人给骗子谎话大师写包票,保证将来就不吃亏。

  朋友一番话大约是做老实人吃了亏后的切肤之痛。这恐怕也是事实。有一位熟人曾因别人称他老实而愤慨,认为是骂他无能。而另有一位熟人,在别人听他云山雾罩一通之后问他“你小子嘴里有一句真话没有”时,回答“一不留神也溜出一句半句的”。而若论这两位的处境来说,前者说得夸张一点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最后落荒而走;后者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显示出远大前程。

  目的问题解决了,来看看谁需要说谎。我的结论是人人需要。

  世上有没有一句谎话没说过的人,我不知道。反正我以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总或多或少说过一些谎话。譬如《悲惨世界》中的那位从来不说谎的修女为了保护冉阿让就说了一个谎,尽管这是她生平第一个谎言,而且是神圣的谎言。但是毕竟是谎言呀!

  巴金老先生“文革”后痛定思痛,写了几本讲真话的书,总名《随想录》,其中有一集就叫《真话集》,全面检讨反思过去讲过的谎话和假话。虽则似乎也有不同看法,但是更多的人一哇声地叫好。为什么呢?因为从那年代过来的人,几乎都有这样的经历,唯独巴金老先生有胆量说出来,自然可贵。

  我非常喜欢一部美国的电视连续剧《成长的烦恼》,其中麦琪和杰森讨论儿子麦克说谎问题。麦琪觉得不是怕他说谎,而是觉得他说谎说得太频繁了。可见说谎如果在某种限度之内,就算麦琪和杰森这么出类拔萃的父母也还是可以接受的。

  据说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说,人者,无羽毛之两足动物也。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说,人是唯一能笑的动物。法国剧作家博马舍的《趣姻缘》中小丑说,人是不渴而饮,四季有性欲的动物。钱钟书先生说,人类是不拘日夜,不问寒暑,发出声音的动物。我说,人类是唯一会说谎的动物。

  当然动物也会装死啦,变色啦,施放墨汁啦,但是水平太低。谁见过动物会用语言来施展骗术呢?绝对没有。

  钱钟书先生曾说过:“有一位时髦贵妇对大画家斯威娄(Whistler)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东西,我只知道我喜欢什么东西。’威斯娄鞠躬致答:‘亲爱的太太,在这一点上太太的所见与野兽相同。’真的,文明人类与野蛮兽类的区别,就在人类有一种超自我(Trans-subjective)的观点。他能够把是非真伪跟一己的利害分开,把美善恶好丑跟一己的爱憎分开。他并不和日常生活粘合得难分难解,而尽量企图跳出自己的凡躯俗骨来批判自己。”钱先生高论多棒!从人类进化以来,谎言就伴随人类了。尽人皆知,越是不开化的社会,人越纯朴,越不会说谎,盖进化得还不够火候。所以我们对说谎应该去掉那份羞耻之心。

  其实说谎对于人来说太平常,所以无论你说什么,都有人假定你是在说谎。譬如你打个电话给老板或者上司,说今天我牙疼,不去了。老板说,那去看看医生,好好休息。公司里的事不用操心了,我让李小姐或者王先生代你办了。也许这回你牙疼是真的,老板说的也是真话。但是你没法不想,是否老板以为牙疼是借口,而让李小姐王先生代办是否暗示要炒你的鱿鱼,因为他对你不满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如果现在再去上班,明摆着牙疼是谎话。何况疼又没法看见,如果所幸腮帮子都肿起来,又想起老板上次就肿着腮帮子说,真肿了其实不疼。于是进退维谷,牙疼没好,又添了头痛。

  现在目的解决了,道义问题也不存在了,剩下就是手段。比较低级的就是北欧某国的“借口公司”,中等水平是纳粹德国宣传部长戈培尔的“谎言说一千遍就是真理”,最高水准是实话实说。

  十来岁时看过一部英国电影《士兵的经历》,居然至今还有印象。其中有一情节是连长(?)宣布纪律,晚上不准上街看电影。结果风来速(片中主人公译名是否这样写,实在不知道,但主人公是书呆子当兵,笑话百出。干什么都落在最后,长官有气,说亏他还叫风来速,故疑心当如此写)在电影院一转头,连长就隔他几个座位,正好也转头向他这里看,其尴尬可想而知。而天下的事就有这么巧。可能有十多年前了,一次我特想看一部电影,好像是《法国中尉的女人》吧,撒个谎(内容是什么早忘了,人说谎言腿最短,信然。非有超人记忆,最好别撒这种低水准的谎)去看电影。结果风来速的尴尬又让我碰上一回。最要命的这位上司在我们那里虽然正管,却是兼职,所以他上班看电影名正言顺,我可如坐针毡了。我就又编出一个一听就是谎言的借口来。这位上司只一笑,就什么话都尽在其中了。从此我发誓,一听就是谎话的谎话再也不说。因为为了掩盖第一个,得编出第二个,于是又得有第三个,然后就没穷尽了,前面的谎话全记不住了,而一般的上司虽然对自己的过错都显得特别没记性,但对下属的小奸小坏全都刻骨铭心,结果为编谎话就非累死不可,实在是得不偿失。

  所以最重要的是,属于“借口公司”水准的谎话要坚决“抵抗”。可是绝大多数人都爱编一听就是撒谎的谎话。如果读了我的谎言教程,仍不思悔改,那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只好随他去了。因为这种现象也正常,能进入高段位的棋手从来就寥若晨星。

  第二种“戈培尔式”在此忽略。本教程面向大众,而大众没机会,也不拥有宣传机器说戈培尔式的谎言。

  现在进入最要害的阶段,也就是撒谎的最高境界。据说英国著名作家王尔德曾抱怨过说谎的衰败。说谎是一种艺术,一种伟大的艺术--现在有些人只会乱说一通……。可惜我没见到原文,我猜想,真正可称为艺术的,即我所谓的最高水准--说真话。

  因为你说真话,一样有谎话的效果,人家根本不信。想想我们古往今来的思想家哲学家的下场吧,有几个人不把他们当骗子傻子疯子。

  《世说新语》中有一则,说苏峻作乱的时候,庾冰当时是吴国内史,官吏百姓全跑光了。只有一个郡卒把庚冰藏到一只小船里出钱塘口。苏峻出了赏格捉拿庾冰。这个郡卒还偏偏舍舟登岸去喝醉了酒,舞着船桨指着小船大叫“何处觅庾吴郡,此中便是!”,吓得庾冰半死,也不敢动。监司看船小装不了什么,以为郡卒是醉了,庾冰才得脱身。后来庾冰问这小卒要什么感谢,他只要喝一辈子酒。当时人称赞他“非唯有智,而且达生。”可见小卒并非真醉。

  再举个小例子,大家都忙得四脚朝天,你跟上司说,对不起,我今天要去看电影。上司肯定不信你有这么老实,觉得必有什么重大的隐痛不便直说。魏晋时期阮籍、嵇康等一批名士,放浪形骸,声称礼教岂为我辈所设。后人一向说他们毁坏礼教。鲁迅先生就说这个判断是错的。“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所以崇奉礼教和毁坏礼教的两方面都是在说谎。如果棋高一着,就大可以借用这种“真实的谎言”,譬如上班请假看电影。

  这并非我的发明,有比较高智商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先后发现过这一点。北京人艺曾上演过一出瑞典剧作家马克斯·弗利施的话剧《纵火犯》,挺精彩。其中最有意思的是纵火犯埃森林的一段话。他说伪装有三种,第三种伪装是幽默,第二种伪装是感情,譬如自己从小在矿上长大,或者进过孤儿院之类,但是最有用的是第一种--说真话。他说真话是最好的伪装。我真要为北欧开“借口公司”的先生们脸红,放着自家大师不学,净学那些小家子气,“牙疼”呀,“奶奶的葬礼”,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德国作家图霍尔斯基曾写过一篇《谎话卡片》。他不愧对谎话有深入的研究,说说谎人必须有很强的记忆力,而大多数说谎人记忆力都不好。所以他建议作卡片。但是他仍然总是失败。“我说:‘昨晚我在协会。’老婆则接着说;‘真奇怪,你怎么没有一起被烧焦。’我说:‘您送我的那本书真吸引人。’作者则接着说:‘请原谅,我因一时疏忽错将一本旧菜谱给了您。’我的卡片毫无用处。因此,我已经习惯于强调说真话,但结果是,人们根本就不再相信我的话。真正被相信的只有谎话。”

  钱钟书先生更是深谙此道。谓予不信,请看事实。小说《围城》之中,赵辛楣,方鸿渐一干人赴三闾大学途中,路经一个藤条扎的长桥。赵辛楣、方鸿渐、孙小姐落在后面。赵辛楣一路上有照顾孙小姐之责,于是“深恐济危扶困,做‘叔叔’的责无旁贷,这侠骨柔肠的好差使让给鸿渐罢,便提心吊胆地先过去了。”其实此时侠骨柔肠的倒是孙小姐,让方鸿渐跟在自己身后,免得望出去,空荡荡地,愈觉得这桥走不完,胆子愈小。等方鸿渐跟着孙小姐过完桥,“辛楣笑说;‘孙小姐,是你走在前面领着他?还是他在后面照顾你?’鸿渐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的懦怯无用,跟在孙小姐后面可以有两种解释,忙抢着说;‘是孙小姐领我过桥的。’这对孙小姐是老实话,不好辩驳,而旁人听来,只觉得鸿渐在客气。鸿渐的虚荣心支使他把真话来掩饰事实”。看看“把真话来掩饰事实”,多么精辟。这种谎话,永远没法拆穿。

  就像上面所举请假实说看电影之例吧。退一万步说,上司破天荒地相信你这次说的是真话了,那么他一定会想,这小子老实得可爱。就是真在电影院碰上你,你都不必像我当初那样蠢再撒谎了,相反得轮到上司撒谎了。法国十七世纪的思想家拉罗什福科曾说过:“真诚是一种心灵的开放。我们很少发现十分真诚的人,而通常我们所见的所谓真诚,不过是一种想赢得别人信任的巧妙掩饰。”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我对你说,我的话你一句别信,都是谎话。这样难题都交给你了。相信我的话,违反了一句别信的内容。不信我的话,又成了相信我的话。真达到这境界,那种千军万马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感觉真是很不错。如果不信,就自己试试。

  仅以钱钟书先生的话作本教程结束语--“只有禽兽是天生就知行合一的,因为它们不知道有比一己之嗜欲更高的理想。好容易千辛万苦,从猴子进化到人类,还要把嗜好跟价值浑而为一,变做人面兽心,真有点对不住达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