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

  有人习惯当家里来了客人的时候,拿出家中的相册让朋友欣赏。这多半是日子过得精精致致,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意,为自己的家庭而骄傲的那一档人。而且又同来的客人是礼节上的交往,没有太多的话题。让你看照片不仅是为了让你分享一个幸福家庭的快乐,同时也可避免“今天天气哈哈哈”之后室内天气真的由晴转阴。不过这只是我的揣测。我不怕别人给我看照片,拿来几大本都不怕。一个人的历史,一个家庭的历史有时真能蕴含在几十张上百张照片之中。从一个你熟知或不那么熟知的人光屁股时代,到青年中年,甚至白发苍苍,就这么一瞬翻过去了。让人对生命油然产生敬畏。且不说从发式、服饰、环境种种变化中还可以读出许多别的东西。

  也常有人喜欢拿出随身携带的照片给别人看,这种人多半是母亲。要向别人眩耀她的儿子或者女儿,但又实在没法破费到请所有人到家时去看照片,那样不搭上一顿饭半斤酒怕不能成功。而且即使你肯付请客的代价,也不见得人人都肯去。所以比较实惠的办法是拿几张最得意的照片时刻准备着,一俟时机成熟立即见缝插针拿出来,保证对方没处藏没处躲,非贡献出几句中听的话不可。这我一点不觉为难。好听的话总会说几句,也用不着太违心。因为天下一点不可爱的孩子毕竟极少。

  但是看别人的旧照片,总是觉得越老越好。那种感觉仿佛不太像是看照片,像是读历史。大约中国最早玩照相的是慈禧了。她最爱扮作观音的模样,也不知是当时的摄影技术差呢,还是她已入老境,我实在没法想像她当年曾经漂亮过。不过总觉得那照片足够传神,从中就可以看出她是一个阴险毒辣的老太太。哪怕在温暖的阳光下,看着她都让人浑身冒冷气。

  至于自家的旧照片我看过的极少。我家里情况有些特殊,因为过去社会动荡,到处迁徙,祖父母辈的旧照片很少,而且父母年轻时代的照片大都散失了。记得文革时期,我的姐姐破四旧热情颇高。没等人家来抄家,她先把家翻个底朝天。及至现在风行起各种“四旧”,我才意识到我父母的革命跟谁比都算是十分彻底的。但是就是如此,姐姐总还是找得出些革命对象的。于是很费点力气把一个好好的硬木台灯砸坏,就因为灯柱是龙身,上面一个龙头叼着灯头灯罩。我也许天性就不喜欢什么龙之类的东西,至今也一点不觉得可惜。然而革命并未结束,最后殃及一堆旧照片。其中有我曾祖母的照片。看上去头发梳到后面,像是梳个发髻,头上戴个黑丝绒正中镶块翠的小帽。大约是那个时代最平常的老太太的打扮了。可姐姐说这是地主婆的照片。爸爸坚持说他的祖母不是地主婆。他们多少代都居住在城市。但是黄世仁的妈妈就是这样的打扮,她怎么可能不是地主婆?于是爸爸终于放弃抵抗,照片就被烧掉了。轮到祖父祖母了,所幸他们已经不是黄世仁或者他妈妈的装扮,而是中山装或者旗袍了,大约姐姐的革命也还不够彻底,所以幸免于难。

  好像上学时候讲欧洲文学的老师对文学中的自然主义流派,是带点批判色彩的。说是照相式的描写。我就不解,那些摄影家何以对此不提出异义。摄影也不是任谁都做得了的事。别看现在傻瓜相机到处都是。但是拍得出好照片,确是要有艺术的眼光。

  人像摄影实在是一门艺术。真拍得好的,简直不亚于一幅油画。记得什么刊物上一位记者介绍一位杰出的美国摄影师玛丽·柯欣妲丝,她使用的相机是三十年代动画片里常出现的盒形相机,而且不像一般人物摄影只用黑白,但是却拍出油画一般效果的摄影作品。我想不管多保守,没人会否认这样的作品是艺术品。

  中国也有一位人像摄影艺术家邓伟,拍了一百位中国文化名人,如今又去拍一百位世界名人。那些人物大都是拍得把性格都写在脸上,极为传神。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照像式的描写”。

  至于说到自己的经验,我既没照过好的照片,也是最怕照相的。据说我小的时候,还不那么招人讨厌。这有小时候照片为证。人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可我也不知为什么连这样的事都要逆历史潮流而动,越大越难看。有一次一位自称际遇同我相近的同学跟我说,这是因为,小时候丑的,长大就长开了,而小时候长开的,长大就长咧了。当时听了有顿悟的感觉。但是及至看见别的人小时候就可爱,长大更水灵灵,又觉得并不是个个可爱的孩子都会长咧,真是上帝太不公平了。这种情形怕照相也自在情理之中。记不清多久不进照相馆了。我曾经十几年都用同一张照片去对付各种证件上的需求,及至再用下去会被人认作伪造证件为止。

  不去的时间太长,如今的情形很有些隔膜。而以往,即使是服务质量不好的时代,照相馆的服务总让我觉得特别认真。不把你调理成一只呆鸟,他笃定不肯按快门。长得丑是得自己负责,拍得呆头呆脑怎么也该摄影师负责。可是你又跟谁去讲理?

  一位同事结婚数年,因为当时既不那么流行婚纱摄影,而且也还不够阔气。如今咬咬牙关,再披一次婚纱去照一组婚纱照。准备将来给儿孙辈看,老祖母当年有多漂亮。不过儿孙还没出世,我有幸先睹。猛一看吓我一跳。我以为她的先生又与别一位小姐结婚了。那位新娘简直不像她,倒像我以前的一位熟人。先生还看得出原来的模样,她可是面目全非了。特别是嘴。画个大嘴赶得上索菲亚·罗兰。问题不仅是不像她,还不如她平时好看。依她的说法,早就让化妆师给折腾熟了,这边涂抹够了,披上一件油滋麻花的婚纱,那边摄影师不断地让你笑一下,再笑一下,最后觉得自己脸上全僵了。将近两千块钱买了一通受罪和一堆不像自己的照片。所幸的是婚纱在照片上看倒是白。由此也可知,照片欺骗性有多大。

  照得不像自己,其实也是常事。我姑父“文革”时去江西鲤鱼洲干校,不知为什么要照标准相。到镇上唯一的一家照相馆照完,等取的时候,看来看去,这是我吗?鼻子怎么这么大?照相馆的人说,这不是你是谁?你就长这个德性。姑父不敢申辩,揣着那怎么看不像自己的照片撤退。后来许多干校的人都知道这家照相馆的照相机不知有什么毛病,距离近一点,鼻子就其大无比,距离远一点,鼻子又小得不成比例。我姑父鼻子窄而高,还明显鹰钩。为了他的鼻子我常私下里怀疑他的血统,觉得有可能是犹太后裔。再让那照相机一夸张,不知成了什么样子。可惜终于我没能见到这张照片。姑父已经去世十年,愿他在天之灵安息吧。

  我总是算比较有自知之明的人。由于自惭形秽,也就特别怕照相。好好的没事,老受那刺激干吗?如今不像古代。那时候且不说人口少,交通不便,再加上美人大都“养在深闺人未识”,所以别看才子们笔下“单衫杏子红,又鬓鸦雏色”,“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之类,多半是发挥想象,其实是没多少比较,所以也就没鉴别。可是如今什么电视电影报纸杂志挂历什么不是美人打头阵。古典的、现代的、中的、洋的、黑的、白的、黄的,连美人之间都厮杀得天昏地暗,一般人就更不能不自惭形秽了。

  可是照相机是如此普及,走到哪里,你就是发誓不带相机,同行的人总免不了要带。你说你不爱照相,别人可不信,非拉你入伙不可。为了免去推推搡搡,拉拉扯扯,于是每走一处,都会和一些陌路相逢,终生怕难再见的人一起照一些照片。也许你永远不会见到这些照片,也许会有认真的人给你寄来。多少年之后,要是偶然翻出,一堆人里也许认得已经没几个,早不记得谁是谁了,就认识自己,还看着讨厌,真是无聊透顶。总之,这样的集体照也是收到是败兴,收不到是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