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装古今谈

服装与经济发展的水平总是紧密相关的,人们在服饰这个问题上,总是喜新厌旧的居多,现代服装商们更推波助澜,使时装淘汰的周期越来越短。如今电视上常有欧美时装表演之类的节目,看那些模特个个天姿国色,可穿出来的衣服,倒不见得真很漂亮。可能是我这没有受过训练的眼睛的审美观太差,我怎么觉得服装设计应该让普通人穿上觉得漂亮神气才是本事,那些漂亮的模特们就是身上裹块布或者穿个大背心套个大麻袋都很漂亮。可是偏偏穿有些衣服,风摆荷叶似的走来走去并不见得多美。弄不清是我眼太高,设计师手太低,还是我眼太低,设计师手太高。恕我小人心,我觉得他们的设计一定要怪,至少要怪到流行季节一过,在穿出去就没法见人,非买新的不可。而人们傻头傻脑跟着风气走,到使时装业大大发展。也许这种风气也是自古皆然,不过那时的传播速度较现在慢得多就是了,不过当时繁华地区的服装变化速度也比现在欠发达地区可能还要快得多。

 

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有一首诗《上阳白发人》,“写入时十六今六十”的上阳宫人被幽禁深宫的苦难一生。其中有句“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他的《长恨歌》中亦有“芙蓉如面柳如眉”,后来看到唐代名画《仕女簪花图》时,就颇不解,那美人眉毛可不是细长的,而是像个横摆着的大顿号。在后来看到日本动画片《一休的故事》,其中将军在自己的眉毛上又画上仕女簪花图上那个大顿号,猜想那是受唐代文化影响的结果。可是那眉毛怎么与唐诗不符呢?其实是自己不动脑子,忘掉了“小头鞋履”之后的一句就是“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这位上阳宫人居深宫四十多年,而时世妆已经大起变化了。

 

陈寅恪考证唐代诗人元稹的诗,“莫画长眉画短眉,斜红伤竖莫伤垂”,怀疑这是贞元末年之时世妆,而贞元末年距天宝末年已有差不多五十多年,时世妆已大变。白居易有《时世妆》一诗,其中说“腮不施朱面无粉。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这说的是元和末年的时世妆,元和末年去贞元末不足二十年,风气又一变。

 

而衣服,天宝末年的窄衣裳,到贞元年间三四十年的变化已经是“风流薄梳洗,时世宽装束”。而太和二年唐文宗又宣旨诸公主“今后每遇,不得广插钗梳,不需著短窄衣服”,与此可见宽松式又改为短窄。而太和二年距贞元年间也不过只有四十年左右,皇帝还兼管服装发布,也堪一笑。所以陈寅恪先生说:“十尚变迁,回环往复,此古今不殊之通例。”

 

元稹有诗“胡音胡骑与胡装,五十年来竟纷泊”,唐代的服装受胡人影响最大,而领导潮流的大约是娱乐业。唐代流行的混脱剑器、胡璇舞之类,一听名字就像受胡人影响,而这种舞衣,势必受胡服紧窄之影响。

 

可以相应正的是鲁迅先生曾说“伎女的装束,是闺秀们的大成至圣先师,这在现在还是如此”,说到妇女的脚怎样尖起来,说汉朝就有一种“利履”,头是尖尖的。“先是倡伎尖,后是摩登女郎尖,在后是大家闺秀尖,最后才是‘小家碧玉’一起尖。”当时倡伎的概念当是歌舞伶人,他们的职业决定他们已经不是什么闺训女诫之类规范得了的了,所以倒得以领异标新。就是今天,仍然是娱乐业的影星歌星们领导着时装的潮流。几年前美国最能制造新闻的影视歌坛三栖麦当娜在法国嘎纳电影节开幕式上脱下外衣,露出其中粉红色内衣时,又一次使世人震惊,如今再看内衣外穿竟称时尚,让人不觉莞尔。然而什么一成时尚,也就寿终正寝不远了。求新求异的时尚领导者们是不能容忍“小家碧玉”一起尖的,服装商业不能容忍时尚总不改变,立即又推出新的时装,虽说衣服样式的变化不过翻来覆去,但时装设计者们总得在其中寻求一些变化。七十年代流行过喇叭裤,这两年又再流行,但是要小有变化,不能让你把七十年代的裤子再捡出来穿,那服装商人赚什么钱。

 

而唐人之于日本、朝鲜,正像胡人之于唐人一样。曾听说,日本、朝鲜的服装很大程度是受唐代服装的影响。那时就不解,要说都受唐代服装影响,怎么朝鲜女装是窄袖宽裙,而日本是宽袖窄裙呢?现在明白了,大约这两个国家回去传播服装文化的遣唐使说不定差个一二十年,那风尚已经变了,而且回去又加之以自己的改造,这差别就大了。但是不管他们怎么变,竟比我们自己变化要小得多。在一些讲究装束的正式场合,男人多半是西服,当然中国人也有着中山装的,而女装却有不少时候是各自民族服装,日本还是宽袖窄裙的和服,朝鲜也还是窄袖宽裙,而中国旗袍才算是国粹,没见有穿唐装的。好像这倒是几千年的老例,不论风化还是传统永远靠女人维持。

 

元稹在唐代与白居易齐名,他的《莺莺传》(又名《会真记》)当时人就知道是写他的一位恋人的,他还有许多艳诗也是写这位恋人,其中说“人人总解争时势,都大须看各自宜。”“时势”用今天话说就是时髦新潮之意,元稹的人品让人不敢恭维,但是审美观倒不见得坏。他觉得许多人都争时势,却不看看对自己是否相宜。可白居易对时世妆的看法似乎比元稹又不同,他说:“元和妆梳君记取,堆髻赭面非华风。”元稹从审美观出发,白居易则重夷夏之变。真是循环往复的何止是服装,这两种观念至今恐怕仍有。曾见有人说,流行健美裤,无论长腿短腿,粗腿细腿全都踩着一条健美裤,也有人仍有孔夫子“披发左衽”式的担心。陈寅恪先生曾说:“凡所谓摩登之装束,多受外族之影响。此乃古今之通例。”看来倒是元稹的观念可取,白居易的不行。

 

所以看今天裤长明天裤短,或者裤脚一年喇叭,直筒,锥子之类,这是小回环。而大的回环呢?看早期人类,刚开始用树叶兽皮遮羞御寒,也就比全裸略有遮盖,随着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发展,衣服从简到繁,越来越长,越来越繁复。最极端的则以为手脚,面孔露出来都不行的程度。当然这大都局限于女人。各个时代有各个时代的忌讳,对女人来说,也许被人看到面孔手脚都是有失妇道的事情,而对于男人,能够看到就是诱惑。从短袖子立刻几级跳想到私生子,所以鲁迅先生说中国人的想象惟有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等到文明更发展了,衣服又越来越简了。仍是以女人为标志,短不仅短到超短裙,上衣亦可以短到腰腹部全裸。看到电影或者电视节目中这样装束的时髦女郎,第一个感觉就是,羡慕她们的肠胃真好。我疑心这种装束最终没有能在中国流行起来,不是事干风化,而是与中国人传统胃病有关。鲁迅先生就考证过孔夫子是有胃病的,而且中国人的养生之道什么都要热食、热饮。许多中国人旅美,据说最受不了就是美式就餐前那杯冰水和经常性冷食。所以505神功元气袋在中国流行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这话扯远了,还说衣着。短没流行多久,看法国意大利的时装又流行古典式的繁复和长了,看来又一次循环开始。

 

然而何止服装这样回环往复,记得上学有一门文字学的课。老师讲古人造字不易,书写工具也不便,字还是尽量简的。譬如“然”,那下面4个点,本义就是火。可是后人叠床架屋,非要再加个火旁。字是越弄越繁,好在人们繁得不堪忍受了,简化汉字了,可是才没多少年,眼见得繁体又时髦起来。连小孩子学书法都非繁不可,谁不繁谁就没学问。就像古人,只有劳动者一来财力有限,二来劳动方便,所以才穿简便的衣服,而贵人们一定不肯。今天也许还有人不怕麻烦要繁复,但恐怕终于还会简短起来。不信的话,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