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称呼?

   恍惚听说美国有学者以分析日常词汇的变化来分析社会生活的变化。某类词汇增多,可以说明这种社会现象也“牛市”,反之当然就是“熊市”;这说法看起来挺有道理。

  十几岁时在家里翻出一套线装的《四书集注》,倒像是白话文似的,不是很难,不过一点兴趣也没有。有趣的是看其中有的字特怪,如“ ”,一时好奇心大作,还去查过字典,没这字。后来请教长辈才知道其实就是孔丘的丘字,这么写是因为要避讳。圣人的名字怎么能随便就这么写出来呢?《红楼梦》中贾雨村是黛玉的家庭教师,他听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得知黛玉的母亲名贾敏,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黛玉一写此字,就缺一笔,或者读如密。再后来还听说过去人的大号是不能叫的,得称字。一直莫“明”其妙,起个名字不就是为了让人叫,以示与别人的区别的吗,怎么会有不能直接写,直接叫的呢?起八百六十个名字,叫其中哪个与只叫一个又有什么区别呢?然而据说史学中是有“避讳学”之说的,看某一年代图书,这时代该避讳的地方不避讳,或者不该避讳的地方避讳了,说明有伪,根据避讳可知道产生年代。中国的学问真是妙不可言,费了那么大的事,总算不全是白费事,多少有点用处。

  也许洋人没这些规矩吧。曾见有留学生的文章,说刚去美国时,她的房东跟她的祖父祖母一样的年纪,让她直呼其名,就叫约翰或者玛丽。这太难为她了,对长辈直呼其名,这在中国是不可思议的,大约除了“文革”砸烂狗头时有这气魄。其实这传统实在由来已久。鲁迅先生小时候得知他的隐鼠被他的保姆长妈妈踏死时,就不再叫她阿妈,而叫她阿长了。而鲁迅先生的小伙伴们煮偷来的罗汉豆用了八公公船上的盐和柴,怕他会骂。但是议论之后,如果骂就让他归还去年在岸边拾去的一枝枯桕树,而且当面叫他“八癞子”。这虽然是小孩子的声口,但何尝不是娘老子教的呢?

  有先生说,他对自己朋友或者邻居小孩子从会说话起就教他们直呼姓名。这大约是要利用“父权”来解放下一代吧。可惜这番好意却遭到顽强抵抗。最开明的父母于是妥协,叫小孩子在名字之后加上爷爷,而有的孩子见了这位先生就吓得不敢吭气。恐怕这位先生虽然也熬到有孩子叫爷爷了,但还是太天真。倒是孩子们的年轻的父母们更世故些,知道在这里养成叫长辈大名的习惯,到别处学样,就要得到没家教的恶名了。

  不知道为什么中国的血缘关系总延伸到非血缘关系以外的人身上去。同事的孩子称呼父母的同事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或者姥姥姥爷之类,听了总觉得可笑。自己的祖父辈分内外已经很可笑了,而父亲单位的同事全成了父系,母亲单位的同事全成了母系,倘一沉吟,就又笑不出来了。而人家却非常认真,不肯因为相差一二十岁就让你成了小辈来轻视你,于是乎说不定怎么曲里拐弯,你还没觉得自己那么老,就有小孩子称你爷爷姥爷奶奶姥姥了。让你哭笑不得。所以我倒喜欢西方社会小孩子对父母的朋友同事照称先生太太不误,免去了许多尴尬。而且何止仅是一个尴尬呢!

  这实在是我们传统宗法社会的遗留。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许多称呼挺丰富,伯伯叔叔舅舅姑姑姨伯母婶娘堂兄姑表兄姨表兄之类。没学几天英文就知道,许多称谓在英文中找不到相对应的词汇。我们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可好生了得,事关长幼有序的人伦大事。而英文中只有BROTHERSISTER,没长幼的差别。移风易俗,谈何容易。我们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差别大了,一个外字就可以说明母系亲属,即使是尊长一辈也是给外出去的。而英文中没差别。我们的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在英文中只是一个词COUSIN全包了。像《红楼梦》中贾宝玉跟林黛玉表白自己亲黛玉远宝钗的话,“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隔疏,后不僭先’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姐妹,宝姐姐是两姨姐妹,论亲戚也比你远……”。这话英语语系的人不但说不出来,恐怕也理解不了。有时都替那些翻译们发愁。要上下文没有明确说明关系的内容,一个AUNT你是派她做姨妈、姑妈、伯母、婶娘还是舅妈?实在为难。

  而有时觉得好玩的是,中国父系的亲属有伯伯叔叔长幼的差别。而母系的兄弟姐妹统称姨和舅。要表明长幼非得加限定词不可。可是一到父系的姐妹就又不行了。姑姑的长幼也跟姨和舅一样非加限定词不可。好像中国亲属关系虽是人伦的大事,可是女人却是最没什么要紧的,无论长幼都没地位。

  这是亲属间的称呼,在社会上,就有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也有局长处长科长总裁经理襄理老板伙计。而过去一般教授倒好像多是称先生,很少有称之为某某教授某某博士的。倒是近年来新一轮西风东渐才称起某某教授来。至于博士,鬼知道怎么会有个印象,称的最多的是胡适之博士和梅兰芳博士。然而据周作人所说,北大旧人多只称胡博士和刘博士。据说刘半农因没有学历很为一些欧美博士所轻,一气之下,到法国拿一个国家博士回来给你们看看。而这国家博士又非一般私立学校可比。朋友们称他为刘博士就有些善意玩笑的意思了。

  可一等革命的洪流荡涤一切污泥浊水时,除了亲属的称谓差不多全盘保留,社会上许多称谓全都简化了。单位里一般老张老王小刘小李,不看办公室定员和办公桌椅的规格似乎只有年龄差异了,老王可能是局长,也说不准是门房。真有些平等的新气象了。

  然而事世无常,很快同志称呼少了,一度红火的师傅也不流行了。突然先生小姐老板局长都回来了。特别是男性的称呼一时间丰富多采起来。因为当官的大多是男性。于是戏谑也出来了:凡是从科级升到处级的,称之为“升处”,从处级升到局级的称之为“处升”,总之全是“处类”。有人一定以为这是吃不着葡萄嫌酸的小人心理,其实跟我说这话的人,就刚刚“升处”。而在我看来,会自嘲的人就多少还有点幽默感。这在中国也并不过剩。

  有时别人称呼我,我也一样能体会到别人的为难。不知道我性别的人,一看名字,硬得可以。必定是一位先生无疑。于是我最常收的是称我为先生的信件。我照单全收,感觉不坏。待到有人明白我不是一位先生时,很少有不改换称呼为女士的。也有例外。也有人仍称我为先生,并为此解释,说我的名字跟小姐女士放在一块觉得不对劲。又不愿直呼其名,只好仍然称先生。其实称什么又有什么要紧呢?当然,也许未必。

  一般保守的新派,也就是受解放后影响最深的人还是更倾向于称谁都是同志。至今不改。我的一位老师是位计算机迷,凡有计算机展览从不放过。有一次跟我说,某计算机展览会上一些软件是可以让操作的,但是管那展台的是一位女孩子。看她脸上浓妆,一定是非称小姐不理的。可我不愿意,转来转去,最后宁可作罢。这是属于顽固派了。我觉得同志的称呼是不坏,虽然有时犯事到撤职查办,还要称他作同志,心里难免也有点那个。但这个词就像爱人的称呼不分男女一样,的确是妇女解放才会有的气象。英文中本来女性称呼,一般是太太小姐女士,到女权运动高涨时,MS.女士这个称呼就不单是一个婚姻状况的问题,有些女权主义者的象征意味了。在中国的表现也许是同志一词吧,干脆抹杀区别。然而可惜的是,我疑心随着一代人都去见了马克思,说不定这个有妇女解放色彩的词汇也会消亡。真是词汇能反映社会生活变化吧。但是让已经某种程度解放了的妇女再回到厨房里去,也不那么容易,太太一词始终不能再风行起来,是不是也能说明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