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一位朋友曾说起记忆好坏来,说他自己三岁的事都记得。非常惭愧,我的记忆力极差,四岁的事,有的还略有些印象,但这印象已经说不清是从长辈处听来,加之以想象呢,还是自己真记得了。朋友还说他不算记忆最好的。一位老先生说,他在奶妈怀里吃奶的事都记得。于是我不禁大叹起人生之不公,何以竟有这样的天才呢,一岁之内的事都记得。即使那时的事非常单纯,除了吃奶,就是排泄、睡觉、哭笑。然而又有几个人记得住呢,总也是非常之不得了。

  不久后,一位同事悄悄告诉我,她家乡那里用虚岁,她吃奶吃到五岁。她一次非常不好意思地跟她先生说,她的先生大笑,说他吃奶到六岁。我立刻发誓,谁再跟我说吃奶时的事都记得,我得先问他吃奶吃到几岁。当然这是玩笑话。

  不过的确有记忆力极好的人。一位父亲的朋友曾告诉我们,他的母亲七十年代时入协和医院看病,人家问以前有没有看过。说二十年代曾看过,用的什么名字,她不清楚,但病历号她还记得。医院一查果然对。这使我大为惊异。一来惊异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竟有这样的记忆,而更惊异协和医院的超常的“记忆”,竟会保留五十年前的病历。

  看以前说读私塾的老辈人总说,小时候如何死记硬背,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到“四书五经”,以至于“十三经”。所以一看“五四”那一代的文化巨人们,学贯中西。常惊异于他们的记忆力何以有那么好。“四书五经”恨不能倒背如流,所以打倒“孔家店”时,就像抖落自己的家底,那么手到擒来。他们说起传统教育方法对少年儿童的戕害都能咬碎钢牙,却很少有人说他们得益于这种教育方法。想想他们的痛恨的确也有道理,成千上万的小孩子摇着脑后的小辫子背“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就算贡献出几个英才硕学,付的是一代人的代价,是否成本太大,何况文化巨人们也不光凭记忆。

  但是过去的读书人想做官第一要紧的是要有好记性。从科举考试,特别是八股取士以来,创造性思维简直不要你有,但有记忆就行。金克木老先生有篇文章介绍续《红楼梦》的高鹗的八股文《兰墅制艺》。其中说:“八股文妙在似通非通,不仗文才,也不靠学问;所以大文人蒲松龄到老才补上贡生,大学者戴震一辈子只是举人。题目来源有限,只出自《四书》。全篇字数和内容层次有严格的形式规定。要将一句半句的孔子语录敷衍成一篇文章真不容易。……且看高鹗这稿本的第一篇。题目是‘大学之道’,是《大学》的第一句话,其实只是半句。……”下面不再抄书。但是由此可见当时的考试,《四书》中随便选出半句,你若弄不清上下文,这八股如何作得,简直跟考记性也相去不远了。

  《论语》是当时必背之书,曾读一则笑话。“有书生者性懒,所恨书多耳。读《论语》至颜渊死,便称赏曰:‘死得好,死得好。’或问之,答曰:‘他若不死时,做出上颜回,下颜回,累我诵读。’”我倒理解那书生,因为记忆力不好,自然就性懒。幸亏孔夫子最得意的弟子颜回短命死矣,否则孔夫子还要一路文章做下去,做出上颜回,下颜回,真真要了背书人的命。所以我常想,我生何幸,不值尊孔读经之年。

  可是像我们这一代却拜时代之赐,背过些“老三篇”“老五篇”,以及许多语录。那时也有人能背整本的语录,凡这样的人都可以作为学习的积极分子,也“周游列国”,到处讲用。如今将近三十年过去了,即使我这样记忆力不好的人,还能记住一些。什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真有点溶化在血液中的意思。

  天生记忆好的人的确会占很大便宜。别人吭吃瘪肚要背多少遍的东西,他过目不忘,他就比别人省了多少时间,或者说等于比别人多活了多少年。据说夏曾佑先生见年青时的陈寅恪先生说,他不能读外文书,而中国书已经都读完了。当时陈寅恪先生不解,直到自己老了,才理解这句话。这种事想来不是谁有机会老就可体会到的事。我觉得若以我的记忆来说,有十本书就可以常看常新。

  因为记忆力太差,许多事都会时过境迁,变得模模糊糊。有一位老先生为人最是淳厚。一次说起读过什么书来,我也凑趣说读过,而他以为最动人处,我竟不记得了。于是他不免怀疑起我是否读过这本书。受这么一位忠厚为人的老先生的怀疑真不是什么好滋味,但怪谁呢,只怨父母没给我这天赋。而前不久读《读书》杂志,其中有一篇《看书以不记为佳》介绍《郑孝胥日记》,其中有一段说,别人读书都苦于记忆力不佳,而郑孝胥却说,他最近觉得“看书以不记为佳,可使再阅时如有新得,不亦乐乎!”说读书就像饮食一样,要是得了美味,就“停而不化”,非弄得要吐不可。以不记为佳,这话深得我心。不是不想记,只是记不住。不过这在旧时代或者“文革”无书读的年代,会觉得记不住甚佳。但是现在知识爆炸的年代,每年出书如恒河沙数,哪里容得了一读再读。

  不过既然已经记忆力不好,总得要给自己找些借口,于是觉得人类需要遗忘。实际上人类也确实需要遗忘。有时也会自觉地遗忘。记忆就像一张会自动调节网眼的鱼网,漏下那些令我们不愉快的事,留下令我们想留下的东西。就是记忆力好的人,有时他的记忆也会不自觉地绕路走。曾分别听两位我所尊敬的先生诉说同一件事,但出入却不小。我丝毫不怀疑他们任何一位的为人之诚实可信。解释的结果,他们至少有一个是误记了。甚至两个都有发生错误记忆的可能,但却没有两个都正确的可能。只是他们都朝自己乐于记忆的那个方向走。然而他们未必是存心,不过是记忆欺骗了他们自己。

  忘却本身也是一种能力,如果事无巨细都牢记不忘,一个人想来也会以此为苦。像写了七大本煌煌巨作《追忆流水年华》的法国著名作家普鲁斯特那样,生活中虽也有欢乐,像清风越过池塘吹起淡淡的涟漪,穿过小树林轻轻摇动枝条,但更多的却是细小到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像一枚钢针尖锐地划过每一寸皮肤,而普鲁斯特都能够清晰痛切地感受到,而且多少年后记忆犹新。这样追忆流水年华无异于重演一遍,这样的记忆对读者诚然是幸事,但是对当事人来说实在也太苦了点了。

  所以记忆力不好,虽然也有苦恼,可也省去不少麻烦。许多不愉快的事,我已经忘却,有人提起,恍惚若有其事,细节却已经全部忘光。其实并非宽容,仅是记忆力差而已。每逢如此,觉得能够忘却实在也是上天之赐,可以得到更多的快乐。有时甚至觉得我最大的优点就是什么事都可以忘。

  但记忆力不好,有时难免许多尴尬,于是我常先向人家声称我的记忆力很差。可是有人并不认为记忆力只是像潮汐一样有涨有落,以为记忆力差就跟傻子一样,好像要傻就一路傻下去,没边没沿。如果某事你说不是这样,而是那样,别人会说,你不是记性不好吗?好像记性不好,真如那个笑话里所说,一个健忘症患者出门去寻艾子治健忘症,转了半天回到家,问老妻,这是艾子家吗?不过这笑话编得也不尽情理,若是家都不记得,何以记得要去寻艾子。也许我就是这么一位健忘症患者吧。偏偏还有记得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