胰子白水耍出花头来

   翻译家董乐山曾说:“旧时外国电影译名为了招徕观众,爱用哀艳悱恻的片名,属于所谓‘商业文化’,不足为训。比如《滑铁卢桥》译为《魂断蓝桥》,《伟大的圆舞曲》译为《翠堤春晓》,《呼啸山庄》(综合下文看,直译本应为《伍塞林高地》--引者)译为《魂归离恨天》,斯坦贝克写挪威抵抗纳粹德国入侵的《月西沉》译为《月落乌啼霜满天》等等,不可胜数,至今流毒仍深,不少人还撰文称赞,在香港的外国影片译名中仍可看到,只是少了一些书香,多了一些色情而已。”董乐山先生还说,“英美文学的文风似乎比中国文学的文风朴素一些,……尤其是新闻写作时,一些老教授总是力主简约,把一些你自己认为得意的形容词大刀阔斧地删掉。”

  这在中国诚为一病。鄙人也在新闻系混过。从来不是好学生,学的也差多不忘光了。只觉得中国新闻是比外国新闻讲究标题制作的。就看中国的报纸也可以看出来,标题比内容讲究。照董先生说法“中国的文风自四六骈体文以还,越来越讲究辞藻华丽了。一针见血的大白话,往往被视为没有文采。”我想,如果谁现在手上有当年各省成立革委会给毛主席的致敬电的话,就可以看见,什么“罄南山之林作笔,写不尽您的恩情;倾东海之水为墨,书不完我们的忠诚”(这是笔者杜撰的,没学过骈四骊六,肯定不像,权请看官将就看个意思)之类的虚比浮词铺排满纸,细看是什么也没说。其实文革之后,这流毒也没能尽去。随手翻翻报纸,就可见什么《托起明天的太阳》,《让历史告诉未来》之类的标题。好像气魄大得不得了。至于明天太阳何以非得让你托,你有没有能力托,简直弄不懂。或者让历史告诉未来,好像就把现在隔过去,关你什么事,也弄不懂。有一家报纸常有股市消息。本来股票的事,弄不懂。但标题总是挺“动人”,印象里好像老是什么“春城无处不飞花”,“潮打空城寂寞回”之类,倒是挺“形象”,但跟股市有什么关系仍然是不懂。

  记得鲁迅先生说过中国人有八景病。什么都弄个八景,犯罪则是十恶不赦,好像犯到第九样就不肯歇手。这毛病到现在也难改。好像咱们北京也是有“燕京八景”的,什么“金台西照”“卢沟晓月”之类,至于在昆明湖边上看晓月为什么不成,恐怕也没谁弄得清楚,也许颐和园没那么早开放?似乎前几年还添成十六景了。看来鲁迅先生所说八景病没改,还翻倍了。其实如果会欣赏,哪儿没美景呢?非什么特定的地点“晴雪”可看,“夕照”绝佳?

  中国的美食也是享誉世界的。而菜谱的花头更多。赶上咱们老祖宗创造文字了,什么“象形”“指事”“意会”之类都有。某先生做菜名曰“贵妃鸡”。我不解,还以为这鸡如同“宫保肉丁”或者“李鸿章杂碎”一样,取自人名,哪一位贵妃特爱吃,还是哪一位贵妃所创?真是缺乏想象力。人家告诉我,这菜的特点是酒放得多,取自“贵妃醉酒”。我更不解了,那干吗不叫“刘伶鸡”或者“李白鸡”呢,他们俩不像杨贵妃才偶而醉一回,常与酒有关的。但是这菜还有一个好处,至少还有个鸡字。你拐不过“贵妃”是酒的转意,至少知道主料是鸡。有的菜别说配料,根本不知主要成分是什么。有一次,我请一位老先生吃我做的“狮子头”。老先生说,怎么,大个的肉丸子就叫狮子头吗?其实我在学这菜时就请教过“师傅”了。说是肉切成细丁,抟成大丸子,表面格格楞楞的就有些像狮子的头了。当然不是非洲的雄狮,是咱们改造过蹲门口的狮子。所以要不是老餮,什么菜都有机会有兴趣吃,拿一份菜单上来,跟看外文菜单也没多大分别。你知道“金玉满堂”、“蚂蚁上树”、“桃花泛”、“佛跳墙”、“带子上朝”是什么呀。这“带子上朝”值得一说,估计吃过洛阳“水席”的人肯定不会很多。所谓“水席”说是共有二十四道菜,如流水般上也。其中“带子上朝”不过是一大两小,三个菜一块上而已。什么内容已经忘了。别人告诉我,这是老子带着两个儿子上朝之意。我想起这名的绝对是个官迷。一个菜都联想到一家子上朝,真是吃顿饭也叫人不舒服,正经叫晦气也罢了。

  一次有人赐宴,一位女士点一道饭后甜食--“炸羊尾”,说是此穆斯林餐厅的名菜。记得汪曾祺老先生的集子里是擅谈美食的,且爱吃羊肉,曾在一文中盛称“拔丝羊尾”,说一层薄薄脆壳,咬破一包清水,油全化了。说这东西只能供佛,人不能吃,太好吃了。我看了,觉得且不说膻和油,能不烫吗?可惜无缘请教。而此时大伙全都面面相觑,说这羊尾怕是接受不了。这位点菜的女士说,不是真的羊尾。挺好吃的。端来一尝,类似带馅的奶油炸糕,不过既没奶油味,也没膻气,为什么叫“炸羊尾”呢,不是存心让不知道的人不敢点吗?国人的生意经,永远让人没法懂。

  不知是不是这些毛病都是文化积淀太深之故。只要是名好听,谁也不管那内容是不是相符。既骗人家,又被人骗,而且甘心受骗,甚至还要赞美。但是既然这种东西能有那么广阔的市场,怕不是一个两个人骂骂,即使有鲁迅先生的利口就可以骂掉的习气。

  最近一美国畅销书译成中文,也畅销,若按原文翻译书名当为《麦迪逊县桥》,中译名现为《廊桥遗梦》。有不少人这此译叫好的。说非中文不足以表达那么美的意象。猜想董乐山先生对此一定是皱眉的吧。不知道如果真译成《麦迪逊县桥》是否就会不畅销。董乐山先生说;“《安娜·卡列尼娜》、《罗蜜欧与朱丽叶》、《娜娜》、《葛朗台》、《卡门》、《简爱》等等不是同样脍炙人口吗?”我也相信董先生的说法,质朴何尝不是美。

  闻一多先生曾有一首著名的诗--《洗衣歌》,痛感在美国的华人的苦难。其中有一句“胰子白水耍不出花头来,洗衣裳哪比得上造军舰”。闻一多先生实在是老实人,不知道胰子白水是能耍出花头来的。有本事的人,一盆胰子白水就可说成是“江间波涛兼天涌”,或者是“白波九道流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