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知境界

    曾听人讲过一个故事,似乎是哪一位著名作家的小说。说两个朋友打赌,一个说只要有他所要读的书和生活必需品,他可以在一所房子里十年足不出户。而另一位不信,如果他真能做到,他就把自己的巨额财产输给他。于是打赌开始。这位只要读书的人,开始读小说,后来读历史,再后来读哲学。待到十年期限的最后一天,那位有钱的朋友怕要失去全部财产,趁着黑夜来谋杀他的读书朋友。但是读书朋友已经离去。留了一个条子说,谢谢你给了我整个世界。

  这个故事似乎暗寓人寻求知识的从低到高的过程。读小说,是文学欣赏,属于自娱阶段。读历史,寻求事物发展的规律,鉴往知来,类似于实用阶段。而读哲学,是纯粹寻求智慧,读的同时更得有“思”,一般地说不再含有功利色彩,真正进入形而上的境界。那种“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整个宇宙罗列在自己胸前的感觉,难免会将世俗的名利看轻了。或者说这是更深层次自娱阶段。就像那个禅宗故事,青原惟信禅师曾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但是最高阶段的求智慧者最易被人所讥笑。因为他们的寻求,完全是形而上了,在常人看来太可笑。于是总是抽取一点,无限夸张,当然就更让世人觉得可笑。

  著名的古希腊剧作家阿里斯托芬有一出喜剧《云》。出场人物有雅典的哲人苏格拉底,但是在剧中他却在“思想所”开坛讲学,教人诡辩,是一个被嘲笑的角色。当然这并不符合历史真实。剧中一富裕的农人斯瑞西阿得斯因为儿子酷爱跑马而欠了许多债,他自己到“思想所”想从苏格拉底学诡辩术来赖债。苏格拉底说要学诡辩术得先学旁的,譬如斯瑞西阿得斯说鸡不分阴性阳性不对,应该叫“鸡公”、“鸡婆”,而“和面盆”说成阳性的也不对,得叫“母和面盆”等等。

  而我们中国后世有圣人之称的孔子也得过类似的嘲笑。一位被孔子视为隐者的老农夫,说孔夫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谁是夫子?

  其实著名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是苏格拉底和他的弟子柏拉图的好友。有一种说法,二十五年后,有人借《云》对苏格拉底的嘲讽,说他否定国教精神,诱惑青年,判了哲人的死罪。但是据说此剧演出时,剧中苏格拉底的面具与苏格拉底本人非常相像。苏格拉底秃头,鼓眼,嘴唇很厚,鼻孔和嘴部都很大。就好像天生成一副喜剧面孔。又据说剧中苏格拉底坐着吊篮下降时,苏格拉底本人完全不介意地站起来,让大家认识。虽然都是“据说”,但是我特别愿意相信,也许因为阿里斯托芬同苏格拉底是好朋友,才拿他来开玩笑,嘲笑那些并非苏格拉底所谓哲学家的行为,而苏格拉底的理解与大度正是一个哲人对喜剧的态度。因此获罪不过是敌人的借口而已,没有此剧,苏格拉底仍会获罪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我们的圣人孔老夫子及门徒子路的胸襟也不让古希腊哲人。子路听了对他老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评价非但不生气,而是“拱而立”,孔子听子路叙述老农夫说他的话,也并不生气,反倒认为他不是个农夫,是一个有见识的隐士,又让回去拜访他。读古人这样的事迹,真让人不由得发思古之幽情了。 

  然而在“文革”期间,我辈都是失学的一代。在我们的车间里,人们对求知者是不分什么境界的。只要是读书,就都以为可以归于好学不倦者。所以我也竟被归入好读书一类中。其实我热衷的只是读小说,对什么学问全没有兴趣。一位父母的朋友,为我前途考虑,绝对是高水平的学问却要自己出马教我最基础的机械制图。我不识好歹,说没兴趣,他说不学习以后干一辈子车工吗?女孩子车工能干几年?他送来机械制图的书,送给我当年他念书时的三角板,丁字尺。我看了两天“正投影”,什么“长相等,宽对正,高平齐”,就再也看不下去。我虽然觉得愧对这位好心的长辈,但也没奈何,时至今日,仍然是凭兴趣读书,始终未能超越读书的第一阶段。

  我的一个朋友才真可称为好学者。她文理科都读,而且还兼习钢琴。那年代是不能弹什么正经钢琴教程的练习曲的。我常见她大汗淋漓地弹《钢琴协奏曲黄河》。直到很后来,我才知道她当时弹这样的曲子不管多刻苦,还是有些勉强的。因为基础还不够扎实。在那个年代,吹拉弹唱是足以改变人的一生的。但这位朋友还不限于此。就看高考恢复后,她考过的大学和研究生科目就涵盖了钢琴及艺术理论、中文、数学、生物诸科目,而且还通英、法、德、意文,实在是当代不求通才的教育体制下难得的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了。我一看她那案头各种语种的字典书籍就自惭形秽。而最可贵的是她全部是自学。也是造物弄人,每次都有莫名其妙七七八八的原因,最终没有踏进正式的高等学校校门,最终以自学高考拿到本科文凭。不仅北大早期梁漱溟那样考北大没考取却被聘为教授的事大约永远不会再有,而且真了解好学者破格录取的事都不会有了。人们看重的只是一次带有偶然色彩的考试的成绩。

  然而我的另一位朋友,那是有“读哲学”的求知境界了。我以为她多读的是政治哲学一类的书。也不含什么功利色彩。当时她的父亲因为五五年的那次政治冤案倍受折磨,“文革”期间好像也是才从牢中出来,就遣返回乡了。我并不认为她对哲学政治书籍的兴趣是建立在早晚有见天日的信心上。她真是有为寻求智慧而寻求智慧的精神。她之渴睡在我们的车间里是闻名的。但是她工作起来勤奋认真不比任何人差。然而如果让她看半自动的仿形车床,只有不到一分钟的走刀时间,她就能打一个盹儿。看她坐在两三个叠起的摇摇晃晃的破木箱上,身体随着一下一下地点头向前倾,待到将要失去平衡,走刀已经到头,她恰好醒来,被大家叹为一绝。甚至还有早闻其名无缘亲见的人远远围观,她一点都不在意。如果是开会,她就可以大睡了,说“鼻息如雷”是夸张了点,但她的小鼾被别人打断时,那满脸“谁信被晨鸡催唤回”迷惑劲就又让大家偷偷笑半天。而她转眼又能睡着。再被唤醒,那一副“鸡声才罢鸦声起”的不耐烦就让别人觉得她不知好歹了。其实叫醒她真是好意,那是一个随便上纲上线的年代。更有她同宿舍的人告诉我说,有一次她已经睡着,听着惊天动地一声响给吓醒,半天才弄明白是这位仁兄坐在床上看书睡着了,一头栽到了地上,结结实实摔出一个大疱。二十来岁的年青人正是渴睡的年纪,而她为了读书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焉能不困。

  这恐怕是她求知史冰山的一小角吧。在车间里,我是以粗心大意爱出工伤著称的。等她来到,又添一位工伤大王。大家都觉得她是太困了。那多危险啊,可是劝也不能听。直到前几年,我们早都离开了车工岗位,她居然告诉我,只要她借到一本非常想看又急着还的书,她就闭着眼睛把手往砂轮上一杵。没干过机加工的人恐怕不能理解这意味着什么。每分钟一千多转的金刚砂轮是为磨切削钢铁的硬质合金刀具的。如果它已经用出凹槽或者出了圆角,得用金刚钻或者废砂轮来修理才行,其硬度再加速度可想而知。我磨过手不止一次,轻轻一蹭登时也会磨掉一小块肉,创面先是全白,慢慢会渗出细细的小血滴来,然后血渐渐淹没整个伤口。愈合也非常难,三天工伤之后,伤口根本不可能好,所以皮肤差一点的人感染非常容易。当然真感染还有可能休息。让我为了读书泡三天工伤,我绝没这勇气。要知道那闭着眼睛一杵轻重可没半点把握。如今想来还觉头皮发麻。那是一个读书无用的年代,却有人肯这样读书,也真是读书种子不绝了。虽然大家也难免觉得她有些呆气,但是也看得出来,对她多少也有点敬畏之心的。

  然而读书到了全无功利色彩,纯为求知求智,总是极少,当然真多了也麻烦。常有人引王国维先生所说的话,“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当作‘蓦然回首’),那人正(当作‘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特别第三种境界怕是免不了要孤独的。东晋阮光禄因与少年谢安论“白马论”而不得谢安的理解,曾叹道:“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这种无法与他人对话,甚至连解人都不能得的痛苦,恐怕在达到第三种读书境界的人来说,倒是常态了。

  有一位极富哲理的先生有言:“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而又不陷于孤独,这怎么可能呢?然而,尽管注定孤独,仍然会感觉到孤独的可怕和难以忍受。上帝给了他一颗与众不同的灵魂,却又赋予他与普通人一样的对于人间温暖的需要,这正是悲剧性之所在。”但是他又说:“无聊属于生物性的人,寂寞属于社会性的人,孤独属于形而上的人。”“靠内心战胜寂寞的人,必是诗人和哲学家。”如此看来孤独虽然不可免,但寂寞对于诗人和哲学家来说,却还是可以战胜的。

  然而真正的诗人和哲学家的特立独行,在常人眼中并不见得高明,大多不过认为呆或者怪罢了。如果到了苏格拉底的境界被人视为呆也罢了。可是在匮乏诗人和哲学家的时代近来的呆子却越来越多了,十几岁的孩子不具备起码的生活常识和自理能力,其实不过是读书实用阶段的中学生而已,可已经就有范进、孔乙己之呆,想想实在不值得,但也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