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的烦恼

  看这标题,仿佛字自己会有烦恼似的。其实是写字太坏的烦恼。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也描过几天红模子,猜想是当时的教学大纲上所要求的吧。可其实没什么用处。不过有些时候上课要带墨盒毛笔一类,稍一马虎打翻墨盒就弄得狼狈不堪,只不过觉得特别罗嗦罢了。练字是要下非常苦功的,描几张红模子于字是没什么长进的。

  很快到了“文革”时代,一来年纪尚小,缺乏革命热情,二来出身不好,革命也轮不到我头上,三来天性中有些孱弱的成份,也没那胆子成为出身不好,仍要革命的先行者。除了擦边低头走路,怕见熟人,怕无端受辱外,并没受多少革命的感染。唯一有些革命气势的倒是笔下的字了。没半点规矩,伸胳膊蹬腿,自己还觉得有些豪气万丈的意思。及至很后来,读了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序,才知道唐代大书法家张旭常看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杜甫形容公孙大娘的舞姿“霍(加火旁)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张旭正是被这种大气磅礴的气势所震撼,触类旁通,把那舞蹈的神韵用在书法上,成为草圣。这倒让我想起“文革”初看过清华大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造反有理”的革命舞蹈来了。全部是草绿军装,腰扎宽武装带,其中的女孩子们是清一色的短发,一侧扎一个小歪辫,整个舞队分几排排列进退整齐,不停用右手猛拍右腹部,旋转踢腾得满台尘土飞扬,口中不断地重复着声韵铿锵的“造反有理!造反有理!”。这是我第一次领教“文化革命”,虽然时隔将近三十年,却印象非常深刻。估计我的字,也多少受了这“造反有理”舞蹈的影响。不过没成草圣,倒成了“草寇”了。十几年前曾翻出过那个年代抄的语录,虽然四顾无人,还免不了脸红心跳,只恨没个地缝钻进去。趁人不知鬼不觉,“拉杂摧烧之”,免得丢人现眼。

  奇怪的是现在想来,父亲从未批评过我的字。不愿压制我唯一的一点革命热情?还是觉得朽木不可雕,随我去了?至今不解,也从未问过。最常批评我的倒是母亲。母亲说她的字是下过些功夫的,似乎我听那意思,本当成个书法家的。但是惜乎“天之生人也不齐”,天份不足,虽然后天下了功夫,仍然只是将就得过去。但其实比我强远了。而父亲的字却是常听到亲友夸赞的。父亲总说,他的字不行,从未好好练过。母亲说,父亲一辈子只有在字上谦虚过。而恰恰是字还可以。我大约是继承了母亲天份不足的特点,又兼有父亲不肯下苦功的毛病,那字还能要得?

  一次一位祖父辈的熊老先生来做客,随便谈起,他辅导许多青年人。其中还有书法一项。我和姐姐也立即加盟到他的学生队伍中去。老先生的教法是由隶入楷。说没有隶字的基础,楷书断乎是没根基的。于是汉代古拙的《张迁碑》、秀丽的《曹全碑》临了两遍。老先生又说赵孟 《六体千字文》易得,而且千字习完,基本字都可以自己写了,于是又改临《六体千字文》中的隶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而且要提笔大字一起上。其时熊老先生南归,还寄过几次功课去,老先生总是鼓励为主,寄来字帖,寄来别的学生的成绩。而我之懒惰终因没人督促也就懈怠了。连楷书都没有开始,就全丢下了。熊老先生也曾在信中叹道,鞭长莫及。前不久捡出旧物,见当日临的功课,我都诧异,那真是我写的吗?一晃十几年过去,熊老先生已于九十年代初以九十岁高龄驾鹤西归。从此我觉得一生难能再碰到这样可敬可爱的老人了。而自己却像又投了一次胎,习字都恍如前世的事了。可字是依旧难看,再要临隶书,想及当时一半怕都不可得。

  以前曾听长辈说,毛笔字写好了,自然钢笔字就好了。这话听多了,就信以为真。现在才知道并不绝对。母亲退休,闲居无事,也练起字来,借以消永日。父亲总笑着说,真是大长进了。但最后会忍不住终于大笑起来,怎么一放下帖,就还是自己原来的德性呢?

  曾听人说,字跟面相相近,算命先生是可根据一个人的字说出他的命运来。这我将信将疑,但是相信字是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个性来。而临帖却是使自己的个性去屈服于他人的个性,恐怕这在有些人就有点难了。临帖时大约是“无我之境”了,而放下帖,难免又成了“有我之境”,还是自己原来的德性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不过也有人开始临人家的字,最后揉进自己的性格,自成一体。终于化人为我了。但是即使那些放下帖仍然是“有我之境”的人难道就没有自己的个性吗?恐怕也不尽然。也许他选的那字体本来就与自己性情相近吧。记得第一次在西安碑林,看到过宋徽宗的瘦金书,不能说不美,但不喜欢,总觉得有点薄命相。也许是因为知道“靖康之变”钦徽两帝终遭北掳才这么想,也未可知。那爱瘦金书的,恐怕不会爱颜字。这总有性情在里边吧。

  长辈总说字是门面。意思是没什么实际价值,只是面上好看而已。虽然学历史时好像有说,古时任命官吏,并不是光科举考试过关便罢的。要授官职时还另有一套标准,曰:身言书判。书似乎说的就是书法。书法不行也不得为官。教人想起创立“帕金森定律”的那位英国历史学家讽刺中国古代科举考试要做诗的话。说好像诗做得不好,连打犯人屁股都不够资格。同理,字写得不好,看来打犯人屁股也不够资格。然而虽然重要到是否有资格打他人屁股,但毕竟只是一个前提条件。也许是我孤陋寡闻,过去好像很少光靠书法家之名就可以混饭的事。到大老爷门上去打秋风或者做个清客相公得琴棋书画俱通。倒是有因书法太好,吃苦头的事。《世说新语》中说到韦诞,韦将军字非常好,魏明帝修宫殿让韦将军爬梯子去写匾,韦诞比伍子胥一过韵关一夜白了头还邪乎,想这一个匾也写不多时候,等写完下来,头发全白了。让子孙再不要学书法。此处刘孝标的注引了卫恒《四体书势》“诞善楷书,魏宫观多诞题。明帝立陵霄观,误先钉榜,乃笼盛诞,辘轳长 (纟旁一亘)引上,使就题之。去地二十五丈,诞甚危惧,乃诫子孙绝此楷法,著之家令。”不让子孙把字写得太好,都上了家令,可见这位患有恐高症的韦将军是没少吃字好的苦头。而当代书法家启功有在门口贴上“大熊猫病了”以辞客而终未能辞,不胜其苦的传言。无独有偶,海峡对岸的书法家台静农先生比启功先生更不堪其苦,从1985年干脆一概谢绝供人封面装饰甚至等于为人作广告的苦差,觉得这种为人役使比韦将军放在笼子里挂在空中还要难受。一听这样的事情我就颇觉得安慰,仿佛自己字不好,是先知字好有多少麻烦似的。其实我的字再好上十倍也不会有这样的麻烦,只会少一些因字不好见不得人的烦恼。

  平时无意写几笔字,虽然难看,倒还本色自然,最要命是一到要写点什么要紧的东西,想写好不能,写工整些总还可以示恭敬吧,结果非但不能好,倒还添了拘谨之态,成了厚施脂粉的东施了,更见其丑。为此常自叹自怜,但是终于不肯下苦功练练字。尤其看近年来许多四五岁的小朋友写的字好生了得。书法更成为艺术了。更让我辈缺乏艺术修养的人不敢问津的了。

  不过也有人说,成为艺术正说明书法之衰亡。这话也许有几分道理。特别是看到新闻中常有某某盛会,某某书法家挥毫作书以助兴之类的消息,就让我想起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冬心的两句咏兰诗:“苦被春风勾引出,和葱和蒜卖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