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与“衣服”

  自古以来才子佳人的故事中都是郎才女貌,绝对的不敢说,反正拿非美人当主角的故事极少。简·爱那样的女主角少而又少。让我们长得丑的女性大感沮丧,现实生活中因为容貌差吃尽了苦头就不说了,可连到小说戏剧中找得精神补偿的机会都没有。全世界的文学作品只要跟女性有关,多是写美人的。甭管是善是恶是奸是忠是文是野是智是愚,跟丑女人或者相貌平常的女人基本不搭界。一般的作品中女主人公都是既美丽又善良,好像相貌不好,善良都不配似的。但也说不准,就是写大奸大坏的女人,也差不多净是绝色。好像人丑了,连个主要的反派人物都不配,除非是个小角色陪衬人。

  有位老先生爱谈才女,可能听到有些非议了。所以辩解说我要是写三个无才的汉子,你还往下看吗?其实老先生写过的无才的汉子,怕早不止三个了,也一样有人看。再说鲁迅先生的阿Q难道不是个无才的汉子,人们照看不误,早成了经典了。但老先生如此说法,显见得他认为写才女更有吸引力,而且他给才女下的定义,美是第一,第二才是多艺,再有是温顺,但可以不提。“因为经过几千年的礼教的调养,这温顺的性格已殆等于与生俱来。”

  说起来只有一次看一部科幻小说,给我一点特别的感觉。说的是未来某时代,一对夫妇可以生两个孩子,如果超生,则超生的子女将来只能与机器人结婚,即解决人道问题,又解决人口爆炸问题。而机器人虽有各种类型,却可以说是个个是美人,没挑没拣。那时但凡是绝代佳人走在路上,都被人疑心是机器人。这大概是最让我觉得为丑女子出口气的小说了。

  虽然我也承认,我也有一看就觉得不顺眼的人。但是多从顺眼不顺眼的角度来说,不完全是漂亮不漂亮的问题。有的人漂亮却不一定顺眼。记得一部小说中形容一个人怎么坏,说看他长的那样子拉出去送上绞刑架就不冤枉。这说法是太过分了。可有的人,的确像是那些坏心思日见一日地从内心中渗透出来,连脸面都被改造了。有一次跟一位同事谈起我认识的一位红卫婆,为人极恶毒,非但对我们所谓出身不好的人百般侮辱,就是根红苗正,挑不出毛病的人她也没有不恨的。我常奇怪一个人怎么可能能积攒起那么多的仇恨,简直会痛恨全人类,别管这些人从来就没对她有任何妨碍。这位同事当即就问,她是不是奇丑?我惊讶他怎么会知道。他说他也认识类似的人,他觉得是因为丑,从小受一切人的排斥与侮辱,于是培养起对所有人的憎恨。如此说来,我倒同情起她来,觉得她成为这个样子,社会得多少负点责任。

  反正如果女人是位美人,她有求于人,肯定比一个丑女更容易成功。有一句诗说“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溪头自浣纱”,为美人穷得洗衣服大鸣不平。可是若是东施无论怎么穷,怎么洗衣服,怕就没有人怜了。这其实也正常,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水浒传》中,潘金莲叉杆失手打了西门庆的头,西门庆“正待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是个生的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洼国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别说西门庆是个色狼,就是妒妇也一样有惜香怜玉之心。

  西晋时桓大司马桓温平蜀,把割据蜀地的李势的妹妹拿来做妾,桓温的妻子是南康长公主,有善妒之名,听说以后,带着几十个女仆拔刀去报仇雪恨。正赶上李势的妹妹在梳头,长长黑头发拖到地上,肌肤晶莹如玉,看了这奇袭队却一点也不恐惧,反倒说国破家亡,没想要做这小老婆,今天如能杀了我正遂我愿。这位公主碰到这么一位视死如归的美人终于顶不住,惭愧而退。另一说法是这位长公主“于是掷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善之。”我斗胆翻成白话文,也就是说“宝贝儿,我见了你都爱,何况老畜牲!”。连一位打定主意要杀情敌的“妒妇”都被其美貌所打动,不忍下手,可见美的力量有多大。

  然而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总是很少的。于是人们想各种办法来弥补天生的不足。各种化妆品,美容术层出不穷。莎士比亚的《汉姆莱特》中有句形容女人的话,几乎成了西方的经典说法:“上帝给你们一张脸,你们自己又另造一张。”问题是谁叫上帝不负责任,净粗制滥造,没奈何,只好以人力补之了。但也不绝对。有人属于“天生丽质难自弃”那一类的,有充分自信。也有人马虎,这么关节处都不肯用心,即使不满意上帝所赐,也只有听天由命,已就已就了。但是看现在化妆品广告这么铺天盖地,化妆品又卖得如此俏,可以相信大多数妇女还是要以人力来抗天然,对造物主进行无声的抗议。不过效果是不是都是上佳,可以存疑。记得华裔作家董鼎山说他的太太是北欧人,女儿是混血儿,非常漂亮,但是从来特别“谦虚”,不把自己弄得丑得不行,不肯出门。

  中国的旧时代除了缠足之类以摧残肢体为代价追求所谓美之外,大多不过是拿面孔作底稿,在上面就势涂抹,并不能彻底改造。一到现代技术发达了,有人就觉得涂涂抹抹属绘画领域,是平面的功夫,没雕刻这种立体艺术增删之作用,要达到立体效果非重整山河不可。

  我读初中时正是“文革”如火如荼的年代,短暂的“复课闹革命”期间居然还学了几天英语。教我们的女老师是一位南洋归国的华侨,非常好的一位老师。可是过去曾拔去眉毛,而“文革”时代哪里还敢再画,于是眼睛上是赤裸裸突出的眉骨,老让我联想起北京周口店的山顶洞人。我当时就想凡是能起“物理变化”,也就是说再也回不去原状的手段,在脸上都不敢随便实施,谁也不敢说赶上什么时代。不过现在拔眉毛可太不算什么了。如今有在眼皮上开沟凿渠的,有在鼻子底下打基础的,好像买了一张假面舞会的永久入场券。等到岁月无情的流逝,终于“水到渠成”,整个面孔都像黄土高原一样被时光的流水侵蚀切割得沟壑纵横了,又得打叠起大寨人治理七沟八梁一面坡的豪情壮志,除眼袋拉脸皮。只是有些人不懂,青春的娇艳并非仅仅是没有皱纹。于是有刻薄的人说那脸绷得像一面鼓。

  可男人少有化妆的。有咏蝶的词说“身为何郎全傅粉”,其实是个疑案。西晋好清谈且第一个推广吃毒药五石散的何晏傅不傅粉至今似乎没人考证清楚。《世说新语》中说他“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敢(加口旁),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皇帝老儿为了知道他是不是搽粉,大热天给吃热汤面,真也够费心思的。可也有说他搽粉的。对魏晋时代文学有深厚根底的鲁迅先生说,他搽不搽粉,我也不知道。但从魏明帝的怀疑上看,当时男人恐怕也不是绝对不化妆,不过总是极少吧。以至于人们的习惯心理除非唱戏演出之类,不能接受男人化妆。

  因为男子不以色事人。虽然历史上也曾有过潘安那样因貌美,出门就有妇女往他车上扔果子的事,但相对说女人并不那么重貌。所以戏剧小说总是才子佳人的路数。就是现实生活中比照着老戏路子走的人也不少。于是有人说,男人的境界总是低,娶妻看外表,只要漂亮就行。而女人至今择婿都要讲才,讲的是内容,可见眼光不俗。张爱玲就持如此说法。我也曾觉得有几分道理。直到有一天,偶然瞄一眼《渴望》,从这部当代的电视剧中听到一个词,谁谁寡妇失业的,有如醍醐灌顶,想起了《红楼梦》中贾母突然兴起要学小家子的样,给凤姐攒金做寿,说到李纨时,贾母用的正是这个词,你寡妇失业的,哪里还拉你出这个钱。

  寡妇就等于失业。四个字,说尽了妇女在社会和家庭中的地位。原来自古以来女人结婚等于找职业,而且多半要“从一而终”,表现不好,犯了“七出”的任何一条就有可能被炒鱿鱼,可你半路别想跳槽,别管丈夫是个什么德性。要是丈夫万一死了,就等于失业。这一锤定终身的职业选择焉能不惟才是举,慎之又慎?在这么严酷的生存危机面前,难怪女人们浪漫不起来。而对多少英雄豪杰男子汉大丈夫来说,妻子不过是衣服,这可是“岂池中物”且有仁义大名的刘皇叔刘备的高论。这件不好可以换一件,衣服自然要漂亮,自然要常换常新。如此说来,什么“德言工容”全是职业培训而已。一旦嫁人这条路断绝,妇女在过去还有一种职业可操,那就是流落到烟花巷,这唯二的选择可以说明什么?

  其实男人们恐怕自古以来就明白了婚姻与职业的关系。所以自从屈原老夫子香草美人的譬喻之后,以男女之爱来比喻自己与君主本来是职业关系的大有人在。过去我总不解何以中国的七尺男儿少有人尊重妇女,却偏偏为怨妇,思妇代言能那么动人,仿佛有亲身体会似的。如今才明白,哪里是代言,分明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家块磊。像“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这样的宫怨早有人说是对皇帝老儿不肯重用的不满。他们在这时从不把自己当男人,因为他们明白在皇帝眼里,他们的地位跟家里的妻妾没多少差别。所以当时女人的地位真是惨到了家,等于是小老婆的小老婆。

  如此说来,男女择偶因目的用途不同,要求不同也尽在情理之中。按说现在的许多妇女已经有了职业,丈夫至少不是唯一的职业,跳槽辞职都已经有可能,可好像化妆的功夫下得更起劲了,似乎于理说不通。但其实若细想,也未见得。一位朋友曾说,如今的社会,仍然是男人据要津,没有男人放行,女人根本通不过。而绝大多数男人会为什么样的女人放行还用说吗?所以过去“女为悦己者容”,丈夫不在家,“首如飞蓬”都不打紧,反正没别人看。现在可不行了,上司、老板、同事以至客户虽然都是工作关系,但是看看许多绝对非色情行业对招聘妇女所提出的年龄身高体貌要求就知道,化妆品、美容院的生意还是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