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618

我依然记得第一次遇见John doe*时的情景。我们的住院部亚洲单元进出口有两道门,第二道门是最近才装的。用来防止病人逃跑的。因为曾有病人成功的跑掉了。正在我开第二道门时,听到有人喊:“Celine, 别开门!“我吓了一跳,并下意识的往后退。一个人突然出现在门前,拉着门把手。我立刻本能的把门关上。我意识到如果再晚一秒钟,我和那个病人就会被夹在两道门之间。这个人的手在剧烈的颤抖。护士助理G正在向我挥手,让我别开门。我看到那个病人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我等了几分钟,他仍然没有动。过了半小时后我回来,那病人躺在离门大约3码远的地方,护士助理G示意我进去,她会挡住他,我才回到我们部门。

后来我们的Nurse Practitioner*医生助理S告诉我, 前一天她从里面开门时,病人从后面把她推开窜出门去。但是没有跑成,因为有两道门。S本来就有背疼的毛病,被病人推了一下,几天都不舒服。我想,不仅是被推了一下,主要是受了惊吓。想要逃跑的人不仅是我的病人,也是在我们部门实习的社工E的病人。我不时在察看病房的时候听到E讲这个病人的情况。病人说他叫John Doe, 他思维混乱,不能给我们更多的信息。他坚持说今年是1949年。他刚被送进来的时候,总是坐着或者躺在离门不远的地上,我们进出时都得特别小心。除了想跑掉以外,John Doe没有招惹任何人。开始的时候,他拒绝吃药,后来也吃药了。但是他仍旧坐在地上,只是没有离门那么近了。

E完成她的实习走了。同时我的顶头上司S先生也去渡假了。S先生把John Doe的事情交给了我。因为S先生认为John Doe已经可以出院了。我们的规定是不允许把病人丢在大街上不管的。但是我们又没有John Doe任何个人资料,没有办法为他准备临时庇护所的有关表格。因为这个病人没有真实姓名和社会安全号码,庇护所是不会收留他的。Creedmoor*精神病院也不会接受他。由于他的病情已经稳定的可以出院了。S先生告诉我,让John Doe写一封信,说明他自己是自愿住院的。三天之后,我们让他走,否则的话,他会在我们这里永远住下去。

那个星期一,我没有机会和John Doe讲话。我们每周二早上是社工的例会。在那周的例会上,副主任强调,我们必须特别小心送病人去庇护所。但又不允许我们将病人送回街上,这是联邦的法律。于是我问应该如何处理John Doe的事。每个人都说不该让他写72小时之内走人的信。如果他拒绝告诉我们他的真实姓名或是他不能告诉我们他的真实姓名的话,他的医生怎么会认为他的病情已经稳定了?

当我告诉医生助理S女士,我们不能在没有确定John Doe身份之前让他出院。S女士说她已经要求John Doe 写一封72小时的信了。如果John Doe 已经写了话,真不知我能为他做什么了。

星期二,我让John Doe坐下。我没有期望他告诉我任何事情。但是当我问他时,他却给了我他的名字和社会安全号码以及他的生日。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医生和前一个社工?他说没有人问过他。这个回答当然不是事实。但是我没有难为他。他也告诉我他母亲的名字、电话号码及地址。他说他几个月前曾经去看过她,但是她已经不认人了。她已经成了植物人了。护士们日夜照看她。他说他和他的女友住在曼哈顿73街和阿姆斯特丹大道。他不记得她的电话和地址了。但是他知道怎么走到那里。如果我们让他走,他就会去找他的女朋友。

我问他是否愿意住在Adult home*时,他说不愿意。他说他住过那里,感觉很无聊,所以离开了那里。他不愿再回到那类地方。我别无选择,只能为他去庇护所做准备。

M先生是我们医院负责病人账目部门的一个工作人员,John Doe 告诉我他真正的名字是P IsaacM先生查了电脑系统后告诉我,这个姓(Isaac)与John的生日、社会安全号码和免费医疗的号码都不符。倒是一个叫George F的相符合。我意识到这与他母亲的姓相符合。我问John Doe 时,他说他曾经有过那名字,但不喜欢,他自己改了新名字。他让我称他P,并且坚持要去庇护所。

我问John,既然他已经给了我他母亲的电话号码,是否我可以给她打电话。他说不介意。他大概认为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就是活着也无法接我的电话。那些照顾她的人也一定不会理会我打电话。但我还是打了电话。是一个男人的留言录音。我留了言说,如果F女士仍然活着的话,请给我回电话。当然没有人回应我。我又试了一次仍是没有回应。我只好放弃了。

有一天,医生助理N告诉我,John Doe人不错。怎么我能给他送到庇护所去呢?我跟她说是他自己坚持要去。我有什么办法。N女士说她和他谈过了,他同意去Adult home。我们两个又和John Doe谈了一次,他说同意去Adult home。我有点好奇,为什么N女士有如此魔力。她能说服他,而我却尝试了许多次,失败了许多次。

不管怎么说,我填好安置他的表格,交给了专管此事的部门。老实讲:这比把表格送到庇护所容易多了。第二天,我接到一个来自爱姆约克Adult home的电话。一个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P女士要到我们的部门来见John Doe.。面谈进行的很顺利。P女士回到她的办公室就给我打电话,她要有关John Doe一个月以来的病例,因为他病史有几年是空缺。所以她的上司要她特别小心。如果一个申请者有过无家可归记录,任何一个Adult home都会非常小心的。P女士要求我下星期一再送去John Doe这一周病例。如果一切顺利,她会安排第二次与John Doe的面谈的。这是星期五的事了。

同时我又安排了John Doe与皇后区的一个Adult home的面试,是在星期一上午十点。以防爱姆约克不接受他。早在两天前我就请我们的艺术理疗师为John Doe找双运动鞋。星期五下午4点,John Doe来跟我说,他不想去任何一所Adult home了。我问他为什么改变主意,我仍然期望他能赴约。我认为他想要激怒我。他看着我的眼睛,并且坚定的说:“你是个聋子吗?我和你说了几次了,我不想去Adult home了,我想住在街上!”他也不想去庇护所。我告诉他,我们是不允许病人回到大街上的。如果他不去Adult home,就得去庇护所,那就需要再拖一个月才能走。但是他坚持要这样做。最终我放弃了。

我告诉N女士John Doe改主意了。他不想去星期一的面试。N女士不相信,亲自去问。然后笑眯眯的回来说,他们谈过了,John Doe又同意面试了。我说你有魔法吧,她笑着说:“只有对John Doe。”


之后我去问H医生,要求他把John Doe的情况改为自愿。因为John Doe星期一要去面试。并解释说John Doe最终同意去面试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晚才要求H医生做这件事情。但是H医生说那天太晚了。还是下周一再做吧。万一John Doe周末再改主意呢。我虽然不愿意向任何人说不,但是我没选择。我告诉H医生:John Doe的面试时间是星期一的上午10点半,我认为星期一再做这件事情就来不及了。我问他是否能在星期一9点到。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却问我表格在哪里,一脸的不高兴。我知道他也没选择。


然而,John Doe来跟我说给他的球鞋太紧了。那时已经是下午4点半了,太晚了,我已经没法告诉任何人帮他处理这件事情了。我只好给两个理疗师留了言,请他们想想办法。尽管我知道周末什么事情也办不成。面试是星期一上午,John Doe没鞋怎么去?我只能祈祷奇迹的发生。星期一早上我刚跨进我们的部门,不敢相信的看到John Doe 坐在地上,脚上穿着一双漂亮的鞋。他说周末有人拿给他的。我猜想一定是理疗师从什么地方找来的鞋。也许是从谁家里拿来的。我祝John Doe好运!


大约在11点的时候,护士长告诉我, John Doe在面试之后逃走了。事实上,我跟他说祝他好运的时候,脑子里曾一闪念他会溜走。因为H医生给他做了潜逃的结论,我就没什么可以作的了,尽管我曾想过他会逃走。G女士陪同John Doe去面试。她回来告诉我,John Doe在离开医院前就计划好要走掉了。他跟面试他的人说,他既不想去Adult home,也不想回医院。当G女士发现他想跑掉时,她拉住他,John Doe突然狂怒,朝她大吼。她一害怕,就松了手,让他跑了。我抱歉事先该跟G女士说,他如果要跑,就让他跑吧。他真要这样做,你也阻止不了。事实上,他逃走省了我的事情。不然他至少还得在这里住一个月的院。我们知道他是不会去庇护所的。有不少病人就这样生活在街上。


N女士跟我,她认为他去了他想去的地方。我们不该强迫他接受我们的安排。也许她是对的。但是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他还会回到市立医院来,因为在他体内的药物,不会维持那么久。这就是他的命运,一直到他不能再逃离为止。

*John Doe 是人们给不知姓名的人起的名字。如中国人常说的张三、李四。


*Nurse Practitioner,医生助理(此间华文报纸译作医生助理。医生助理没有独立处方权,但可照医生已开的处方开药。他们拥有硕士或者博士学位)

*Creedmoor 是位于纽约市皇后区的一所纽约州立精神病专科医院。



*Adult home (也被称为Board & Cares) 是一种提供膳食的集体住宿服务机构。最初创建这种服务是对一些还不需要看护的老人,给他们提供住宿、膳食和基本的一些服务。目前,多数的Adult home 服务是为精神病患者,这样的情况已高达90%

(本文中所有工作对象及家属都非真实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