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的人生财富

记得刚到纽约不久,一位犹太老太太请我在格林威治村的一家蛮不坏的餐馆吃一餐不能再简便的饭。餐馆的女招待员照样彬彬有礼支应老太太各种琐碎的要求和抱怨。然后老太太问她是否是从事戏剧活动的。她莞尔一笑说正是呢。事后,老太太跟我解释,纽约的格林威治村及苏荷区一带曾是艺术家聚居地。在这一带的餐馆酒吧,你去问随便哪一位招待员,十有八九是从事戏剧或者其他艺术活动的人。他们无法靠那些艺术活动谋生,大多在餐馆酒吧工作。因为工作时间弹性大,小费收入又都是现金(言外之意可以偷税漏税),所以成为艺术人的上佳工作选择。不过老太太又补充一句,因为这种现象太普遍了,有些不是艺术人的餐馆业的招待也称自己是。老太太说,这是虚荣心。

我是久闻纽约百老汇、外百老汇和外外百老汇戏剧的大名,无由得见。但迫于当时初到异域,谋生与学习已经压得喘不过气来,哪来余裕看戏呢?

我第一次在纽约的外外百老汇小剧场看戏,已经是到纽约几年后的事了。戏票是从“国际中心”(International Center)买的。那是一家专为外国人补习英语的非盈利机构。记得当时的票价只有两元。据说这些缺乏观众的小剧场把戏票免费赠给老人中心和学校及非盈利机构,一方面可以推广戏剧活动,吸引更多的观众,另一方面也可以从政府那里得到减税的待遇。而这些非盈利机构就把戏票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会员或老人,收入作为补贴其他活动之用。

虽然我早知道小剧场的观众不会很多。但真到看戏时,能容四五十人的小剧场只坐了9位观众。演员有5人,好像有一位不知是场记还是导演一直坐在观众席最后面,再加一位舞台灯光音响效果的工作人员及收票的工作人员,演职员就有8位,仅比观众少一人。而像我这样的观众虽然付了两元票价,但那是给我学英语的机构“国际中心”的。其他的观众多是白头老人,估计大约也是从老人中心那样的地方拿到的减价票。有可能剧院是一分钱也未得。

事实上,虽然剧场和道具布景都像是有一个世纪的年纪,座位脏兮兮,极不舒服,但戏很精彩,演员个个演技不俗。坦率地说,相对于百老汇戏剧和好莱坞电影,我觉得外外百老汇不追求票房价值的戏剧有着对现实与人生更深刻的探索。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出戏里5个演员中4个是英国口音。也说明外外百老汇不仅是美国戏剧艺术家,也是世界戏剧家的实验场。待到走出剧场时就由不得思忖这些戏剧人的生存方式,他们靠什么维持生活?靠什么维持他们的戏剧活动?

这让我想起我的同事D。到纽约两年多后,我受雇于一家社会服务机构。那是一份“个案管理员”的工作。专门为智障者提供“个案管理”服务。也即帮助这些智障者得到各种政府及社会机构提供的服务。

第一天去上班时见到D。D也是一个新雇员,就跟我分在同一个办公室。她是一个二十多岁褐色头发的女孩。她自报家门是Comedian 。按字面意思是喜剧演员。可实际上,我后来得知,她是那种说笑话,类似于单口相声的脱口秀演员。她有时在酒吧或者夜总会那些地方表演脱口秀。当然她也有志从事戏剧,特别是喜剧演出。不过那时还停留在梦想阶段。

刚上班,D就忙着跟她母校芝加哥大学要她的毕业文凭。她说在芝加哥大学学的表演艺术。她没等发毕业证书就离开学校了。毕业好多年,也从未想去拿毕业文凭。这回是雇用我们的单位跟她要毕业文凭。我们几个同受雇者都很惊讶,何以她被这样“另眼看待”。不过她并没有生气,反倒说给她个机会去学校要毕业证书。否则她说不定一辈子也想不起来要它。

另一事,我觉得是D从开始就有意告诉我的。她说她是同性恋。她跟她的一个女朋友住在一起。我还从未跟一个同性恋者天天打过交道。不过我一点也没觉出她与普通人有什么不同。我后来慢慢注意到,她从不穿裙子,也不化妆。我们的工作很辛苦,D工作也很认真。我嗑嗑巴巴的英语时常让她大笑。也少不得成为她脱口秀的材料,但是她从未有恶意。而总是尽量把生字拼给我。告诉我一些俚语的意思。虽然我们俩用同一间办公室,但是事实上我们总在外面跑来跑去,真坐在一起的时候很少。

D曾请我们去她住的公寓参加生日聚会。我因故未去。她说她梦想能住在曼哈顿。昔日艺术家因无财力住昂贵的中央公园两侧的上东区上西区,而麇集于格林威治村,特别是他们创造性地把苏荷一带厂房改建成住房(loft)。居住厂房改建的住房于是成为一种时尚。其结果就是艺术家们“被放逐”出苏荷区。于是他们又拓展了邻近的东村和翠贝卡,结果又再次“被放逐”。而东村和翠贝卡又成为富人和准富人的居住区。因飞机失事去世的前总统肯尼迪的儿子生前就住在翠贝卡。又如在克林顿总统绯闻案中名声大噪的莫尼卡. 陆文斯基后来移居纽约,报载她在格林威治村和苏荷区一带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公寓。当时的月租3400美元。这哪里是靠酒吧餐馆打工维生的D和一般中低收入的人住得起的。 既然住在曼哈顿是不可能了,D选择住在布鲁克林。不过从她的住处坐地铁去曼哈顿还算相当方便。她所居住的住宅区,一室一厅的公寓当时月租起码要1000美元左右的样子。D的生活绝不宽裕。印象里D大部分时间都穿的衬衣、牛仔或者卡其布衣裤和运动鞋。不像纽约年轻女孩子们,不论什么收入,都常常更新衣物。许多女孩子逛商店买打折的衣物亦是她们的人生乐趣之一。

有一天D抱怨说,住在布鲁克林,不像曼哈顿每天24小时什么时候都有餐馆开门。她说在布鲁克林晚上10点之后想吃点东西都难。我听了觉得真是生活习惯不同。我从未有晚上10点后无处吃饭的烦恼。D是从不自己做饭。三餐都在外面吃。虽然她也抱怨太贵。她跟我说,以前两元多可吃一顿麦当劳,可如今要四元多。这其实已经是几年前的话了,现在要五六元了。我们一起去吃过几次披萨饼。当时一块披萨一杯可口可乐不到三美元。也不用付小费。D说她没钱时她的午餐就是披萨。

有一次D说请我们去看她的演出。我因为晚上学校有课不能去。好像入场费大约1520元的样子,但是在一家夜总会一类的地方,你还必得叫些酒水之类。消费大约至少得一晚四五十元的样子。我们项目的小主管和我们部门的主管都去捧场。D那天一天都非常兴奋。下班前我跟她道歉我不能去,于是想起英语中祝人演出成功有一句话“break a leg”。不知道这是一句反话还是怎么的。不过我给说成“break your legs”。她大笑,告诉我我的说法像是要她真跌折了腿。第二天,我听我们的小主管说,D一上台就告诉观众,她的一位英语非母语的同事祝她的今天跌折两条腿,结果得了一个碰头采。那天后来的演出也非常成功。

工作开始6个月时,她申请辞职了。 “个案管理员”的收入视学历和工作经验而论。从不会有人告诉你自己的收入是多少。我估计D因只有大学毕业文凭,年收入可能在2200024000美元之间。但纳税之后,纯收入恐怕只有一万七八。虽然这远超过贫困线(美国联邦政府2003年的贫困线标准是年收入低于9573美元的单身视为贫困),以纽约的昂贵生活费,特别是房租而言,也仅是维持生活而已。D说她虽然需要一份工作来支持她艺术事业,但是我们这份工作太辛苦。即使下了班,她都会常想着这份工作。她告诉我最理想的工作是在酒吧工作。她说工作虽然也很辛苦,工作到夜里两三点是常事,但工作时间有弹性。周末收入较高。一晚可有一两百元的现金收入。最重要的是,一回家,什么也不用想了。没有我们这份工作那么大的责任和压力。后来我才明白,对D来说,做足6个月辞职已经是她给足我们小主管面子了。她跟我们小主管的一个姐姐是朋友。是小主管竭力推荐,她才得到这份工作。当初一定是部门主管或者人事部门向她要大学文凭。这里的潜台词就是对她和推荐她的小主管持有异议。我想并不是他们不相信她有大学文凭,而他们不相信搞艺术的人能埋头苦干做好我们这份极其琐碎,而且追求每一繁琐细节“完美”的工作。

D走后时常回到办公室来。她或者是来“邀请”我们去观看她的脱口秀演出,或者是来借用传真机发简历找新工作。似乎酒吧的工作也并不很稳定。有一次D又送来新的演出戏单。那是印在一张名信片上的,比起以往自己电脑上打印复印的可讲究多了。戏的名目是个古里古怪的人名,剧情介绍也是云里雾里。演出地点是曼哈顿八大道与四十二街相交处。我一看就替D高兴起来。D不但终于实现梦想参加真正的戏剧演出,而且打进了纽约四十二街戏剧圈。正巧时值此暑假,我觉得那么多次都没能去看D的演出深感内疚,这回非去捧场不可。奇怪的是票价并不贵。每张12元。我鼓动姐夫和两个姐姐都去看戏。我们到得早,先是去拿了网上订的票。我和大姐虽然到纽约几年,还是懵懵懂懂,看那剧院觉得有点怪怪的,但不知就里。我二姐和姐夫虽然也是“老”纽约客了,也是从未涉足这样的地方。不过他们意识到这里曾是那种花25美分在镜头里看色情短片的地方。二姐拉着我们逃似地逃出来,说什么也不想回去看了。说看着路上人看我们这几个人从里面走出来的眼神都怪怪的。而且那种地方都是男人去的地方。哪见过女性观众呀?经过激烈讨论,最后三比一投票决定回去看戏。开演前,见到D,看到我们时她的表情是很惊讶。然后说,她希望戏的内容不会冒犯我们。其实那戏我整个没看懂。观众倒有上百,基本座位全满。我只知道这出戏说的是一个假想的君主国,其中所有的角色都是同性恋。我感觉台下的观众也大多是同性恋。D演的角色在肚子前面扎一个密封空调机的长长塑料密封条,我后来才明白那是一个夸张的阳具。我后来回去跟我的同事们讲我看的D的戏,什么情境什么内容什么装束,尽管我什么也没看懂,同事个个听得笑出眼泪。

事实上,我没问过D他们的演出该如何定义。按地域说,该是百老汇的范畴。不过他们肯定不是百老汇大剧院的商业演出。不管怎么定义吧。参加这样的戏剧演出的演员都是没有收入的。场租道具布景戏剧制作及宣传等等的费用靠赞助。这种形式更像是纽约外外百老汇。虽然外外百老汇已经过了全盛期,但D和她的许多同道者仍然在实践着他们的生存和戏剧理念。

据说美国有300多所艺术院校,每年成千上万的毕业生。就算其中十分之一想从艺,百分之一想来纽约走码头,再加上很多非专业学习的艺术爱好者,以及全世界想到纽约这个无形的世界艺术之都来闯荡的艺术爱好者,那么人数就已经相当可观。从而使得这个不以财富而以艺术为主要追求的群体总是后继有人。也使得纽约这个金元帝国总保有这样一片理想者的“飞地”。他们靠另一份工作来谋生支持不仅是自己,其实也是外百老汇和外外百老汇的戏剧事业。这些人中有的走红了,最终打入百老汇的戏剧圈或者影视圈,得以靠戏剧谋生。但更多的人仍然在默默地耕耘。没人写包票你一定成功。其实成功又哪里是打进百老汇和影视圈的同义词呢?百老汇的商业化演出往往是一个剧目演上几年十几年,演员每天重复同一个角色同一个剧目的演出,尽管你可以说是日日新,但其实又蜕变成生产线一样的谋生工具。从某种意义上说,外外百老汇可能是一个戏剧人最能实践戏剧梦想的地方。不过真正的艺术和戏剧追求在这个自由世界里也非谁都可以加盟。严酷的生存条件大浪淘沙般地淘洗掉那些名声、财富和浮华的虚伪追求者。

我后来时不时接到D的伊妹儿。直到离开那份工作之前,也见过她几次,每次她都风风火火,说是这儿那儿地打点工,挣点钱。但永远不变的是她的乐观和对戏剧的痴情。那才是她真正的人生财富。我们后来还去看过一出她参加演出的反战内容的戏剧。在那出有四五十人参加演出的大戏里,她是一位主角了。那出戏是上了[纽约时报][村声]The Village Voice,此处的村专指格林威治村)剧评的。

最近一次听到她消息是一两个月前,她在发给所有朋友熟人的邮件中说,她现在征求一个同租公寓的室友。她很详尽地说明她公寓的情况、地点和她的作息时间,合租费用500元,允许在阳台上吸烟等等,同时也说明她是一个戏剧人和同性恋者。我猜想,她可能和她的那位伙伴分手了。我没有合适的人推荐给她。不过只要听到她的消息,知道她的生活仍处于我们俗人所谓的不安定中,我就还期待着从伊妹儿中和舞台上看到她的下一出新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