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的英雄》

  坦率地说,当有人推荐我读韩国作家李文烈的小说《扭曲的英雄》时,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恍惚听说过“汉文化圈”或者“东亚文化圈”之类的说法,虽然这其中还包括其他一些复杂甚至别有用心的内容,也因此为人所诟病,但是其中都包含一种确切的含义,即这个所谓的文化圈,具有相似的历史、政治、文化背景。

  可我竟从未读过一本韩国的小说,并且也从未为此遗憾过。一天随手拿起,看到内容简介中说“作者将一部民族史浓缩于一个小学校的教室中”,“此书1987年9月10日第1版,至1993年4月15日发行第78版”。一本不到六年时间发行78版的小说,在我可怜的见闻中还从未有过。我的确以为,不论描写原始部落也罢,所谓后工业社会也罢,不论那种生活距离我们有多远,只要对人性和所隶属的社会开掘到相当程度,都是很可读的作品。但是已经很久了,没有哪一部小说能如这本四万字薄薄的小册子这样给我以这样深的印象。

  故事以“我”(韩炳泰)回忆差不多三十年前上小学五年级时开始。因为父亲没有趋奉上司而被从首坞尔(汉城)狠狠贬到偏僻的小地方,“我”也从首坞尔第一流的小学转到了一所乡下小学。就在“我”对学校,对老师,对同学已经极其失望的时候,一个高大有力气的孩子──班长严石大出现了。然而当“我”不能接受班长的绝对权威时,麻烦就开始了。但是对抗的结果,使“我”陷入孤军奋战之中,抵抗了几个月后终于投降,被纳入现有的秩序中,甚至成为严石大的宠儿。但是新老师来了,改变以往班主任完全信任严石大的作法,严石大的秩序终于垮台。

  一间偏僻的小学教室,一个简单的故事架构居然浓缩一部民族史似乎听上去有点夸张,可细读之后,却觉得这批评还不够充分,四万字的小说好像还有更丰富的内涵。

  小说虽然写的是一个五年级孩子所处的环境和内心世界,但是它的寓意却是极其明显的,它处处把孩子的世界与“大人”的世界来对照。但“大人”的世界除隐喻自由与合理之外,也包含完全相反的隐喻。

  “我”第一天到校,就对环境极其失望,当同学们围着“我”无聊地问这问那的时候,就有一个声音喝斥──班长严石大的声音──让同学们都走开,并且命令式地让“我”到他那里去。“我”差一点就屈服了,可“首坞尔孩子的顽强好胜的心控制了我”。这对抗接着就有两个高高的男孩子自动参与,喝斥“站起来,兔崽子”“兔崽子,严石大让你过去!班长让你过去!”,经过抵抗之后最终以“我”屈服地走过去,并被迫不坐老师指定的座位而坐严石大强令换的座位而告终。

  有着首坞尔第一流民主自由风气小学经历的“我”深感到“我所热衷的那套原理──大人方式的合理和自由──和他们多么不同啊!”没有长兄的“我”将严石大的行为包括像老师一样体罚同学的行为告诉父亲时,父亲却钦佩地说“现在就这样,以后一定是个大人物了”,父亲认为“我”对合理与自由的热爱,是一种软弱的标志,“不要对班上的状态和那种不合理的制度生气,而要默默盯着严石大占据的班长位子”。父亲因为“上级初次巡视时,没有跑出去迎接,而是做自己的事,正是这种过分的忠诚使他被他的局长指名下台”,从中央的黄金岗位掉到乡下郡厅总务课长。这样的挫折使父亲对权势渴望比过去要大,父亲不再是过去那个明理的人。父亲这个大人在这里又成了另一种隐喻。

  事实上,从来不满意现行制度的人就有两种,一是真正不满于现行制度,企图改变的是制度;而另一种人是不满自己的地位,而后者内心深处正是像“我”的父亲那样,其志向不过是“彼可取而代之”。在传统社会中,“彼可取而代之”并不需要过多的掩饰,这甚至是一种英雄气概,而在已经产生新思想新观念的近现代社会中,这种愿望却更多地被对制度的不满所掩饰。不到真取而代之之时,真面目往往还显露不出来。

  在父亲的鼓励下,“我”开始观察,才发现这种可能性根本没有。第二天中午吃饭时被指指派为严石大打水喝,“我”在孤立无援的境地中顽强抵抗,最终想出去问老师该不该给班长打水喝的办法,而赢得这场胜利。然而这不过是后半年孤独疲惫的斗争的开始。“我”被孩子们无故地捉弄、哄笑,无是生非地被迫打架,即使跟体力远不如“我”的孩子对打,也最终因为孩子们为对手叫好或者帮忙而以“我”的惨败告终。这些欺压与孤立却看上去与石大无关,反过来严石大自己反倒以救援者或者解决者的身份来接近“我”。而“我”从孩子们的欺压与严石大的救援之间的联系感到了“这不过是个企图把我编入他们圈子中的阴谋:随着他给予的救援和解决而来的感谢,让我有着无比的屈辱感”。

  “我”开始收用零用钱收买石大身边的孩子,然而一企图煽动他们对石大的敌对感时,“我”就失败了。“我”又热望着考试,因为石大怎么看也不像学习好的孩子。可是到考试结果出来,石大考试成绩却是平均98.5分,居于全年级第一。“我”只能屈居第二,全年级则排到十名之后了。“我”下一个目标就是寻找石大对孩子们做的确定无疑的坏事。因为“我”早早就体会到,“大人们在黔驴技穷时,转而曝光他人的丑闻陋行”。

  可事实上这并不容易。他分明打了孩子们,但老师从不追查,他无代价吃孩子们的东西,形式上却是孩子们自愿赠予。在他的着拳头威逼下,“我们班”的校内生活比任何班都好。无论遵守校规,管理花坛,清洁卫生,班级对抗赛,样样都比别的班出色,甚至办公用品也是我们班分得最多。他的拳头比值周老师或者六年级值周生形式上的管理更有效得多。

    这种秩序使班主任深为满意的。在“我”觉得确定无疑得到严石大假说借,实则抢同学打火机证据的时候,把这事报告给老师,可是一个使童给石大通报了消息,石大在老师查问前就打火机还给那个孩子。说自并建议老师进行了一次首坞尔式的当事人不在现场的无记名测试,让同学们揭发严石大的恶劣行径。“我”充满自信,严石大的恶行肯定将大白于天下。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除了“我”揭发严石大之外,同学们不是交白卷,就是揭发“我”微不足道的被加以夸张或者莫须有的不端品行。

  “我”被彻底的孤立了。午休和课间时间“没有任何依靠的我,只是坐在教室的窗口或站在操场阴暗的角落,呆呆地望着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跳啊玩啊”,连邻居的孩子都不再和“我”一起玩。

  “我”的一点点小错误,什么指甲略长一点,衣服掉一个扣子,都会受到突然的卫生检查,路上吃零食,在街道漫画商店读漫画书,都会有人告密。可是“不管我如何费力地斗争,跟石大直接的冲突却一次也没有碰到,一直折磨我的“不是他或他的同伴,而是这样那样的规则和班长的合法权限。”在严石大貌似公正的主持下受到比别人严厉得多的惩罚,渐渐“我”成为闻各全校的坏学生。不但得不到父亲的支持,在母亲同班主任谈过一次话后,甚至使“我”失去了母亲的信任。

  也许对惯于群居的人类来说,最大的惩罚莫过于视他为异类,用强制的力量使他成为不可接触的人。最终使他自己都相信这一点,从精神上彻底被摧垮。一个成年人都往往不能承受这样的巨大的精神压力,何况一个五年级的孩子呢?“我”在支持了一个学期之后,在新的学期甚至期待表示屈服的机会。

  一次大扫除,“我”被分配擦三十二块玻璃,“我”尽心竭力地把这工作做得比任何人都好,以期能讨好早早就同孩子们一起去游戏的石大,但是三次检查都不合格。“我”再也没力气爬上去擦第四次了,知道擦也没有用。最后想出一个计策来,你不是希望看到“我”痛苦的样子吗?等你回来,我就伤心给你看,让你解恨好了。可是当看着在溪里洗过澡的孩子们吵吵嚷嚷地回来,就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计划,“在心的最深处,我真的流出眼泪”。石大走过来,“那是一张不同以前的,宽大、关怀的脸‘现在可以回去了,窗子合格了’”,他已经参透“我流泪的原因,从那里,已经确认了他不可推翻的胜利”。于是“我”尝到屈服的甜蜜果实,“我”被编入他的秩序之中,他的恩惠“就如瀑布一般倾泻而来”。孩子们得知我赦免的消息,我失去的一切都重新还给我,而且孩子们知道“我”受到石大的恩宠,都特别来表示亲近。尽管行为跟过去一样,却成了学校模范生,老师也和蔼地对待,功课也好多了,又成了父母聪明可爱的长子了。其实不过是找回原本是自己的东西,但当时的“我”却觉得都是石大给“我”的巨大恩宠。也因为以前的反抗,石大对“我”的要求比对其他孩子小得多,别说抢,“我主动将好吃的东西或者贵重的东西给他,他不肯收,偶尔收了,一定会还几倍的东西”。他强迫孩子们做的事,不强迫“我”做,“唯一的希望只是我服从于他的秩序,不破坏他已经构筑的王国。”作为报答“我”每次上美术课时,孩子们画一幅画时,我要画两幅,于是“我们的技巧”栏目上常贴着“我”的两幅画,写着“我”和石大的名字。

  “我”终于发现一个数学很好的孩子,考试结束之前,把考卷上自己的名字擦掉,写上石大的名字,才知道大多数课目都是别人替考的,那些孩子拿的是石大的分数,这是石大全年级成绩第一的秘密。又一次报复班主任、父母的念头涌上来,但是立刻想到了上次民意测验孩子们的表现,也想到了在石大秩序之下的“我”从前坚韧不拔的抵抗现在都成了恩惠,享有多种特权,“我比在首坞尔那种少数服从多数的儿童自治会管理下,享受的自由多,对班级孩子们的影响,也比在首坞尔大”。有严石大拖住孩子们,“我”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第二名。

  小说读到这里,不由得不让人为严石大的老谋深算而震惊。尽管他因为户籍弄错了,比五年级孩子们大两三岁,功课也要别人替考,并未在学习上表现出杰出的才能,但是他却有着极成熟的智力和远见。他并不放心“我”的屈服,虽然“我”的功课一直是全班第二,他却只让“我”负责绘画。看上去“我”已经成为石大最亲密的圈子中心人物,但小圈子中六七个成绩最好经常轮番替他考试的秘密他并没有告诉“我”。曾经的反抗可以使“我”得到额外的恩宠,但实质上永远也不能得到严石大真正的信任。

  在严石大的秩序之下,孩子们都是被扭曲的。小说对扭曲的人性的描写莫过于写班里“革命”的到来。升入六年级,换了新的班主任。过去班主任深为满意的秩序在新的班主任眼里完全是另一种情形,第一次下课新的班主任就旁敲侧击,“这个班为什么这样不活跃呢?大家都暗暗传递什么眼色呢?”第三天的选举,严石大以六十一票中的五十九票当选新班长。老师生气了,“哪里有这样的事?除了无效票和候选人本人的票以外,一致通过?再选一次!”石大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暗暗打手势的结果,又以五十一票当选。老师说:“这是什么?除了严石大,其他9人一人一票?没有竞争力的选举有什么用?”但是老师也只能接受选举的结果。却从此不断地喝斥孩子们,“眼睛都放好,男子汉一瞟一瞟地像什么?……”;不断地找石大的麻烦,一有难题就让石大解,“严石大,你考试成绩是不错,但平常上课是什么回事,真让人搞不懂嘛!”

  孩子们也从老师的态度中觉察到石大没有过去老师那样的信任,开始小小的不服从。直到老师发现替考的秘密。老师用小孩手腕一样粗的竹棒殴打石大,打得竹棒末梢一片片脱落下来,直到断成两半。严石大终于说出“我……错了”,使所有孩子们震惊的是“石大也投降了──这种不敢相信的事就展现在眼前”,“我也不自觉地战栗一下”。

  老师又把与严石大换考卷的同学都打了一遍,“我尽力想不对你们动手。忍受不了石大的高压统治,换考卷是可以原谅的。但那时你们的感受让人听了不能忍受,自己的东西被抢了也不气愤,在不义的力量下屈服也不惭愧。……如果你们一直以这样的精神活下去,你们将来所受的苦,要比我今天打你们,痛得多!这样下去,你们长大后的世界让人不敢想像……”老师让所有的孩子从一号开始揭发石大的坏事。孩子们开始犹犹豫豫,后来越来越激昂,不是对老师告发,倒像是对石大的怒斥。连上学期自己不出面,指使别人欺压“我”的事都说出来了。等到轮到“我”时,“我不大清楚”的回答,使孩子们比老师更凶猛地向“我”扑过来。但“我”还是坚持住了。一半是出于真诚,石大欺压“我”的事只是怀疑都没有证据,而后来“我”成的他的左膀右臂。“我不是不想告发石大,而那天我紧闭了嘴,大概是为了给那些孩子一种反驳的傲气。在我眼里,那些看见石大倒下了,才敢过来践踏他的孩子们不过是狡猾、卑劣的叛徒的缩影罢了。”

  仿佛是人的天性一样,建立一种比较合理的制度从来都要牺牲许多人的生命,流许多血,做许多付出痛苦代价的尝试,而建立一种专制的制度却好像可以无师自通。一个在许多方面都极其无能无用的人,偏偏做起坏事来似有神助。严石大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所依赖的不过是老师的信任和自己的拳头所建立起来的制度,就可以在一个班里,甚至全年级称雄。而这种制度的无一例外只允许最高的统治者有尊严,而其他人在他的面前是不可以有尊严的,除非在比自己更弱的人面前。“我”不承认严石大的尊严,而要保持自己的尊严,结局就成了人人唾弃的“人民公敌”。而当他放弃自己的尊严,他就被纳入严石大的圈子中,甚至成为宠儿。但是说到底,“我”毕竟是有过反抗不义统治的斗士,事实上在严石大的统治坍塌时,唯有“我”还保留一点点傲气和自尊,没有加入到孩子们践踏石大的行列中。“我”的高贵不仅表现在当初以一己之勇气对抗以严石大为首孩子们,也表现在不落井下石。而孩子们的卑劣既表现在当初“我”向石大挑战时,违背良心,助纣为虐,也表现在有老师的支持,就充当起“革命”的勇士,其毫无自尊真是一如既往。

  在后来的自治选举中,只有两票无效,一票是逃跑的石大的,一票就是“我”的。其实“我”对于已经崩溃的石大的秩序及曾经享有的特权没有丝毫的眷恋,班主任燃起的革命火焰也使我受感染,而“我”却觉得没有一个人是自由的,也没有人配当班长。所以正直的行为也就是假投无效的弃权票了。

  也许“我”的想法有些偏激,可是那些曾经屈服在石大秩序之下,如今充满革命热情的孩子们甚至比“我”更不具备做班长的资格,因为他们没有对自己过去行为的反省和认知。

  然而孩子们的自治使首坞尔的记忆黯然失色,一切都与讨论和表决相联。以后的几个月,混乱和消磨使“我们”内外都受伤害。在内部,“假如以大人的话来说,一部分人是极端民主,忽左忽右地随波逐流,另一部分人是未能清除石大的极权主义,暗暗地还想做小石大梦”,新产生的建议函本该是“国民弹劾制度”,却成了我们告密陷害的工具,以致委员会的组成人员,不断地调换。在外面,石大逃走后的一个月,每天都有一个孩子缺课。而班主任对被石大殴打侮辱的孩子鞭打责备得更严厉。“5个对1个,还整天被人拉着走?真是笨蛋!”“你们两手都被绑起来了吗?废物!”在老师责打下,五个最厉害的孩子终于和石大打起来,石大虽然比平常更凶猛,但是终于难以一当五,当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时,石大就再也没有出现。

  也许真是所谓的“东方文化”吧,读到此,又一种亲切感扑面而来。记得以前看欧洲电影时,其中英雄与也是强手的坏人用剑决斗时,把对手的剑打飞了,必有的一个动作是,自己挑起那柄剑抛还给对手。一个英雄是不杀死手无寸铁无力反抗的人的,只是卑劣的小人才会这样做。一个英雄也从不侮辱弱者,他只和强者挑战,从来只是一对一。这样五对一打垮对手,是不会有班主任这样的老师来当众“令人羡慕地夸赞”的。当然换个角度说,五比一的胜利毕竟还强过五都不敢比一。或者这样的文化前景中真的缺少一点对真正英雄的崇拜,于是往往潜移默化地培养出石大这样“扭曲的英雄”,培养出或者轻易屈服或者以多胜少的“群雄”吧。

  前任班主任在民意测验后曾对“我”说,“全体同学都支持石大,我也只能支持他。你一定这样相信……孩子们的支持是受了石大威胁或诱骗……这样都一样啊。我无论如何……对能使孩子们这样做的石大的能力……是尊重的。到现在仍毫不涣散的班级……我是不希望它分散的。”不要说前任的班主任,就连我在“革命”数月之后,随着自信和希望,渐渐回复到以前对自由与合理的相信之时,在孩子们为看起来极琐碎的事情喋喋不休地争论时,班级活动因为有人不参加而使“我们”落后于其他集体时,“石大的秩序的效用性仍会我的脑海,但那只是一个被禁止,更大的诱惑而已”。直到“我”进入一流的大学,读了研究生,进了大企业,却觉得自己在发展不义,经营不合理的大企业工作是浪费自己的才干,然退出之后,四处碰壁,看到当年远不及自己才干的同事同学都已经非常风光,而自己越混越差,甚至成了一个失业者,石大又从遥远的记忆中走出来。“在这样的世界中石大会再做班长……他的欲望随时都可以满足。有时,我真不想从那个与石大分享特权的美梦中醒过来。”